第六章 莉莉、绝境与孤勇（四）
战斗持续了很长时间，直到天色已有些微暗淡，康德才从血泊中走出来。额头的伤口中流出来的血已经到了擦不掉的程度，整条右臂无力地垂下，血顺着指尖滴滴滑落。 内脏受到重击，随着空气的一呼一吸，疼痛感此起彼伏。就连呼吸都如此沉重，康德感到身体止不住地打颤，许是寒冷，许是失血太多。视野已经有些模糊，可这才只是干掉四个人而已。 陷坑之上的佩樾一直在冷漠地看着，他身边的下属陆陆续续又增援过来七八个人，他没有再让其他人下加入战斗，一直等到下面的战斗分出胜负。 看到康德胜出后的凄惨模样，他想着如果再逼迫一次，说不定能让康德乖乖就范。 可话到嘴边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来。已经到了这种程度，佩樾觉得如果再多说什么就是在侮辱这个拼尽全力的年轻人。虽说人都有年少轻狂，搞不清状况的时候，可佩樾却觉得，要是康德这时候反悔，反而会让自己瞧不起他也说不定。 面对一个为了不知道什么理由拼尽全力的男人，佩樾认为应该亲自动手来致敬这份孤勇了。虽然他根本就想不通为什么康德要做到这种程度。 陷坑之下，莉莉拖着脚迎上康德，一把将他摇摇欲坠的身体抱住。这身体好冰冷，莉莉已经觉得周围很冷了，可康德的身体却像是坚冰一般更加冰冷。她虚弱的身体支持不住康德的重量，两个人一同跌倒在地。 莉莉哭着说：“你们杀了我吧，但请救救康德哥哥。”只是她的声音已是低不可闻，连同哭腔一起消散在空中。 康德伸出手去掩住了莉莉的嘴。他紧紧盯着莉莉的眼睛，勉强做出微笑的动作说道：“对不起，我恐怕就只能，陪你到这了。” 从陷坑上缓步走下来的佩樾心情非常复杂，但他也没有办法。这是使徒大人的要求，自己必须做完做好，这女孩不杀是不可能的。只是可惜了这么个好苗子。 其实佩樾并没有想到这种状态的康德竟然出动四个人还解决不了，他即为康德的天赋惋惜，又为他的固执生气。 与其这样还不如一开始就亲自出手呢，既不用纠结这么长时间，还能省下四个手下。到头来还是这样，佩樾有点后悔了。 眼看已经尘埃落定，佩樾缓缓拔出腰间的佩刀，走近陷坑中的两人。 莉莉绝望地闭上眼睛，双手紧紧地抱住已经昏迷的康德，一同等待着结局的到来。 天空已经到了日月交替的时刻，太阳向遥远地虚空隐去，皎月则在视野中逐渐放大，直到整个世界从白昼的明亮彻底转换到黑夜的凄凉。 而这一刻，天空中突然出现一个白点，并且在视野中迅速放大。仿佛只是一刹那，一只体型庞大，背生双翼的纯白色巨虎从天而降，落在陷坑之上，将康德和莉莉两人“压”在了身下。 陷坑的大小勉强可以容纳巨虎的身体。当它在陷坑中站定，来自天际的震慑吼声方才传来。巨虎飞行的速度超过它自己的声音。 突然出现的巨物吓了佩樾一跳，眼看着它落在自己面前，一双硕大的虎眼恶狠狠地瞪着自己，一颗小山丘一样的虎头就在自己身前几步的位置。佩樾身后的下属们已经纷纷跌倒在地，面对这种前所未见的生物，恐怖的气势甚至让他们想要跪倒在地。 佩樾觉得从这个庞然大物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势比起尊贵的使徒大人犹有过之，那是来自洪荒猛兽的气息，根本就不是人类可以对抗的。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感觉到这种名为危险的信号了。这个小岛上竟然藏着如此神秘的生物，这是什么种族？为什么会在这里？佩樾的脑海里浮现出一系列的疑问，但当务之急却是如何设法逃走。 巨虎只是抬了抬爪子，锋锐的罡风就让佩樾不得不外放气力才能抵御。这时他已经完全没有再向前的勇气，哪怕一步都不敢再动了。不用想都知道，那爪子打在身上会是怎样的下场。 他也不觉得自己的速度能比巨虎更快，这可是一瞬间就从天边飞到眼前的怪物啊。 力量、速度、体魄、能量，对方都远远凌驾自己之上，这恐怕根本就不是人类可以战胜的。佩樾甚至都无法感知到自己和对方的差距，那巨虎就像是端坐于苍穹之上的帝王，而自己只不过是在地上匍匐的蝼蚁而已。 所幸巨虎并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它似乎没有伤害佩樾等人的意图。也不见巨虎有嘴巴开合的动作，一句人类的语言就凭空出现直达脑海。 “还杵在这干什么？老夫与岛民有过互不侵犯的约定，念你们是初犯，速速离去便不予追究。另外，以后再也不准踏进我的领地半步。” 这声音很平和，有点像是看淡世间一切的老人说话的感觉。并不见有多少愤怒的情绪，也没有多少庄重和威严的感觉，即便如此也没人敢违逆它的话。 本来还以为死定了，没想到这个怪物还挺讲道理。那还等什么，赶紧撤吧。 佩樾拱手谢过，然后带着下属迅速离开了此地。他知道陷坑下那两人已经无法动弹，就算那怪物不去管他们，最多两天也死定了。简直就是节外生枝，要是为此搭上性命，可就太冤枉了。 直到他们逃到树木明显稀少的丛林外围，天空中已是明月高悬，才终于算是得到安稳的感觉。来自巨虎身上的沉重压力将大半丛林笼罩在内，分明早就已经看不到巨虎的身影了，可这道压力却依然控制着佩樾一众人的行动。 当一众人好不容易才顶着压力回到遗忘堡，劫后余生的感觉方才清晰起来。 竟然还有这种力量的怪物存在于世，佩樾觉得或许只有典籍中记录的在“帝国创始之战”里全人类共同的敌人，异族的元祖——祖龙才能相提并论。当然，他是没有亲眼见过所谓的祖龙的，只是在相关的典籍中有所涉猎。那已经是距今六百七十六个寒冬之前的事情了，现在帝国使用的建历纪年，就是以创始之战的胜利作为元年。 佩樾不得不开始思考要如何向使徒大人汇报这件事。使徒大人已经存活相当长的时间，说不定他会对那只怪物有所了解，最好是这样，这样才比较容易说明，他应该也就不会怪罪自己的半途而废了。 一行人回到遗忘堡的时候已是深夜，这还是因为他们在战斗结束后又加派了大量人手深入丛林，相互照应才不至于完全迷路。如果只靠佩樾那几个人恐怕到第二天天亮都不一定能走出来。 这边的战斗早已结束，罗森带人攻入城门后一口气接受了百余人的投诚。仍在顽强抵抗的人据守在望和庭院企图做最后的挣扎。可罗森并没有给他们机会，直接下令将数百根火把投掷进去。大火一直烧到佩樾回来之前才熄灭，逃离火场的人无一例外均被袭杀。 至于遗忘堡中的民众，无一例外都老老实实呆在自己家里静待尘埃落定。 还好，如果这边失败，恐怕我都得以死谢罪了。还好没有两件事都搞砸。佩樾庆幸地想。 至于望和家族的现任家主望泽的去向，罗森的手下确认他回到庭院后就再没出来，直到大火烧光庭院的一切。或许留在火场废墟里的某具焦尸就是望泽，不过现在已经没办法进行辨认，便就这样认定了。 佩樾回到准备好的住处，开始盘算明天一早要对全岛人进行通告的内容。按照计划，他要代表使徒大人完成这次通告，并在寒冬之后开始全岛的改造。 出发之前，佩樾就知道这是一项长期任务，时间至少会持续五年或者更长，那时他并没有什么想法。生命、力量、地位、财富，自己的一切都是大人赐予的，只要是大人的要求，去哪都可以，别说是在孤岛上常驻，就是让他去死，他也同样如饮甘怡。 那可是伟大的权能使徒，最接近神明的人类，为他而死就是自己的荣幸。 可现在，佩樾突然有了其他的心思。大概就是因为遇到那个叫康德的年轻人，他突然也想要个孩子了。将来会在这里呆五年以上，说不定还真是一个要孩子的好机会呢。 要孩子得先找个妻子，但是……唉…… 或许还是直接收个义子比较好，这里会不会还有其他有天赋的孩子呢。 长久以来佩樾那颗只顾着征战和杀戮的心出现了新的涟漪。 莉莉闭着眼等了好一会儿，却也没有等到命运的审判降临。巨虎虽然就在她的头顶，但巨虎的话却并没有传到她的耳朵里，那段话是对佩樾他们说的，就只有他们听得到，包括巨虎降临时的吼声也是同样的。 当她再次睁开眼时，佩樾他们已经跑得没了踪影，反倒是一只硕大的脑袋停在眼前。莉莉重新闭上眼睛再睁开，反复几次确认并不是自己看错了。 “你，你，你，你……”莉莉紧张地说不出话来。 她并没有出现害怕的感觉，因为她根本就不知道这颗毛绒绒的大头代表着什么。她的记忆只有最近这几天，人类之外的生物通通没有见过。别说是一只巨虎，就是传说中的巨龙出现在她眼前，她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值得害怕的。相反她更害怕那些手持利刃的人类。 巨虎那双磨盘一样大的眼睛看着陷坑中的两个人，鼻子动了动，好像是在努力确认什么，又好像在思索什么很难懂的事情。 “你……这股气息，应该没错啊，可为什么……难道……怎么会这样。”巨虎本想问莉莉些什么，但话说出口却变成思考中的自言自语。 莉莉回答说：“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巨虎可能是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回答，也想不到令自己满意的其他答案。一时间他们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 片刻之后，巨虎说道：“你们跟我走吧，先想办法治好你们的伤再说。” 莉莉高兴地一个劲说：“你要救我们？哇偶，太棒了，谢谢你，谢谢你，谢谢你……” 无论如何，今天似乎是不用死了，太好了。莉莉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