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长恨痴情苦 难为逍遥士_第16章 怜花
来人赫然正是冷雪衣。 他一袭白衣,浩然玉立,鬓边闪动着几缕银丝,在夜色中格外显眼。只是面色凝重,目光凌厉,隐含着一层杀气。 冷痕扑倒在他怀里,失声哭了出来:“爹,你可来了!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冷雪衣一动不动,更没有说一句话,突然哼了一声,一把将他推开,冷冰冰地道:“你这畜生,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冷痕被凌空子一顿臭骂,已是满腹委屈,更没想到他会突然骂自己,心里一呆,不觉退后了两步,眼泪又流了出来。 冷雪衣恶狠狠地瞪他一眼,厉声道:“跟我来!”两手在身后一负,转身就走。 冷痕却不肯走,脱口道:“我不去,你不是好人!” 冷雪衣猛然将身子一转,登时满面怒容:“你说什么?” 冷痕气鼓鼓地道:“你一生气就要骂我,姑姑就从不这样。你打不过老乌龟,还把我一个人丢下!” 冷雪衣哼了一声,反问道:“我打不过老乌龟?” 冷痕嘟着嘴道:“他叫我‘龟儿子’,岂不是连你也一起骂了!” 冷雪衣听他这么说,怒色稍减,又是冷冷一笑,在他背上推了一下,声音却温柔了下来:“好了,废话少说,跟我走。”凌然转过身去,居然又大踏步而行。 冷痕怕他又丢下自己,只好远远地跟在他身后,期盼赶快走出树林。走了一段路,但见月光下树影婆娑,好似越走越深入林中,再走一程,路途竟愈加难走,只一条崎岖蜿蜒的山道,两旁悬崖陡峭,壁立千仞。 冷痕心中害怕,连忙快步赶上,拉住他大手道:“爹,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冷雪衣将手一甩,作怒道:“哪那么多废话?跟着走就是!” 冷痕道:“可是……我还要去找蛛蛛。” 冷雪衣道:“什么蛛蛛?” 冷痕道:“你忘了么,蛛蛛就是朱岚。刚才我把她气哭了,要去跟她赔不是。” 冷雪衣哼了一声,冷笑道:“没用的东西!赔什么不是?不许去!” 冷痕看他满面怒色,两眼杀气,立刻不敢再吭一声,心中暗想:“爹打架打输了,怎么生这么大气?连声音也变得又沙又哑?”当下不敢多问,只跟在他身后慢吞吞地走着。 他每走几步就转过头回望两眼,好似在找什么人。但身后空山寂寂,月影横斜,杳无人迹,除了凌乱的脚步声,只听到寒蝉不住悲鸣,哪里还有蛛蛛的影子? 冷痕满脑袋里晃动着蛛蛛,一面看到她对自己微笑,一眨眼又看到了她生气。微微嘟起的小嘴,含嗔带笑的杏眼,抽泣时梨花带雨的楚楚可怜。 他正自胡思乱想,忽然脚下被小石块一滑,一跤跌倒在地上。只这一跤,眼前立刻现出她跌倒时的样子来,竟愣愣地趴着忘了站起。 冷雪衣扫了他一眼,骂道:“真是个废物!”单手一提,将他高高举了起来,又放在自己肩头。 两人走过狭窄的山道,渐渐步入开阔之地。但见左右群木林立,长满了枫树。山风自四面八方吹来,吹动枝叶不停来回摇摆,好似吹入了骨头,极为冰冷。 冷雪衣将冷痕丢在地上,对他正眼也不瞧上一眼,迈开大步向前走去。 冷痕被他高高地横在半空,小脸早被树枝打得生疼,又不敢吭出一声,只好吞泪忍痛,这时再也忍耐不住,使劲哭了出来:“你一点都不疼我,你不是我爹!” 冷雪衣立刻回过身,一把揪住他衣领,凶气陡生,大怒道:“畜生,你说什么!” 冷痕抽泣道:“你根本就不疼我,我不要你,我要找姑姑!” 冷雪衣冷冷一笑,不屑地道:“你姑姑?你姑姑算什么东西!她怎么能跟我比?”顺手一推,又把他重重推在地上。 冷痕坐倒在地上,忍不住放声大哭了起来。 冷雪衣道:“不许哭!” 冷痕仍哭个不停,边哭边道:“我恨你,我要去找姑姑!”傲气上涌,站起来拔腿就往回跑。 冷雪衣怒道:“混账!你找死!”一个纵身又把他提了起来。 冷痕大叫:“冷雪衣,你放开我!你这个大坏人!” 冷雪衣不怒反乐,居然哈哈大笑起来:“骂的好!骂的好!冷雪衣当然不是什么好人,他是天下第一号大邪魔!” 冷痕听他大失所常,不仅连姑姑都骂,更称自己为大邪魔,好似魔性大发一样,立刻吓得不敢乱哭乱叫。 冷雪衣将他举过头顶,轻轻一跃,跃上一个巨大的高崖。山风呼啸而过,将他一袭白衣吹得烈烈作响。 冷痕闻到他背后的长剑上,散发出nongnong的血腥,忍不住一阵作呕。心中暗道:“奇怪,怎么好大的血腥味?爹一向都不用剑的,难道打架吃了亏,终于用剑了?”仔细一看,包裹剑身的锦锻,果然已不见了。 冷痕道:“今天,你杀了很多人么?” 冷雪衣脚步一顿,冷冷道:“我杀的不是人,是废物!他们全部该杀!” 冷痕听他语气凶狠,不敢再多问,探头向下一望,只见这竟是一个断崖,崖前云烟缭绕,白茫茫的一片,却是深不见底。 他吓了一跳,紧紧抱住冷雪衣的手臂,大叫道:“爹,你这是要干什么?” 冷雪衣嘿嘿一笑:“臭小子,你肯认我作爹了么?你不是叫我‘冷雪衣’么?” 冷痕道:“你不打我,我就认你。” 冷雪衣不怒反乐,又是一阵哈哈大笑,道:“把你从这儿扔下去,你怕不怕?” 冷痕看他不似先前凶狠,想了一下,歪头笑道:“有爹这么厉害的功夫,那就不怕了。” 冷雪衣放声大笑,笑声中略带苍凉。随手一丢,又将他丢回在地上,自己坐在了一块岩石上。 他眼望着崖内云涛雾海,好似呆了一般,一动不动地坐着,口中不住自语道:“冷雪衣,你当真那么厉害么?”望了一会儿又闭上双眼,狠狠咬紧了牙,重重皱起了眉头。 冷痕惊魂未定,不住地喘着粗气,过了一会儿放眼向四周望去。 这断崖地处险峻,嵌在另几块大石之上,只怕一个不稳就要掉下去了。崖下地面上,是一大片浓密的枫林,山风吹过,嗡嗡作响,有如江海翻腾,说不出的气势。 冷痕打了个寒噤,又向断崖边望去。只见不远处是块绝壁,耸立着一块巨大石碑。石碑上有几处蜿蜒的裂纹,底下乱生着大片杂草,月光在石面上一照,露出殷红如血的三个字:“断魂崖”。 冷痕一看到这几个字,仿佛见了鬼一样,忙不迭地爬起来,奔向冷雪衣,颤声道:“爹,这里不好,我不要在这里。” 冷雪衣两眼微睁,面无表情地道:“这里比什么地方都好,有很多宝贝,你想不想要?” 冷痕道:“又冷又吓人的,哪有什么宝贝?” 冷雪衣沉吟不答,又道:“你不是要去找什么蛛蛛么?只怕过不多久,她也快来了。” 冷痕顿时喜笑颜开,睁大了眼睛:“她真的会来么?” 冷雪衣道:“你又要找姑姑,又要找蛛蛛,那你姑姑和这位蛛蛛小姑娘,你更想见到谁?” 冷痕一愣,这个问题是从没想过的,歪着头略想了一下,自语道:“姑姑她最疼我,我心里也疼她。” 冷雪衣道:“那位蛛蛛小姑娘呢,她是不是很可爱?” 冷痕一呆,摸着小脑袋想了想,嘴角不自觉露出一丝微笑。 冷雪衣道:“在你心里,其实更想见到蛛蛛小姑娘,对不对?” 冷痕若有所思,隔了半晌又垂下了头,扁了扁嘴道:“她被我气哭了,我见到她要跟她说对不起。” 冷雪衣突然纵声大笑,不住摇头。 冷痕道:“爹,你笑什么,我说错了么?” 冷雪衣冷笑一声,紧紧握住了拳头,狞笑道:“男人就是贱!又要喜欢她,又要伤她的心!” 冷痕忙摇头道:“不一样的,我只要跟她说对不起。” 冷雪衣又是一声冷笑:“对不起?世上那么多痴男怨女,一句对不起就能洗脱一切罪责么?”顿了一顿,又恨恨道,“世上的男人贱,女人更贱!明知道会痛苦,还是要执迷不悟!” 冷痕听得目瞪口呆,不明就里,正要发问,突听背后一人怒道:“臭小子,快还我仙丹来!” 百草翁目露凶光,恶狠狠地盯着冷痕,正咬牙切齿地咒骂不休。 冷痕一看到他,忍不住哈哈大笑:“白毛老鼠,你不是走了么?仙丹好不好吃?” 百草翁气得咬牙切齿,曲杖一挥,怒道:“我要杀了你!” 冷痕做个鬼脸,小嘴一扁,笑嘻嘻地指了指冷雪衣:“我爹就在这里,你怕不怕?” 百草翁已纵身跃上高崖,瞪了冷雪衣一眼,动容道:“冷雪衣,你……你教出来的好儿子!” 冷雪衣只扫了他一眼,又懒懒地把目光收回,不以为然地道:“哼,原来是你。你这老不死,不乖乖呆在‘伏仙岛’,来这里送死么?” “你——”百草翁怒目而视,却不敢发作,深吸了一口气,这才道,“你养的宝贝儿子!他把我的仙丹偷了个精光不说,又换成了一葫芦小石头,这笔账该怎么算?” 原来冷痕自小顽劣惯了,不管好人坏人,只要有机可玩,定是要捉弄一番的。他趁鬼夜哭与百草翁打斗时,竟把葫芦里所剩不多的仙丹,全部偷偷装在自己随身的锦袋中,之后又突发奇想,有意捉弄百草翁,顺手抓起地上的小石头,神不知鬼不觉地装了一葫芦,竟比仙丹多出了许多。只是百草翁并未在意,等到大吃时,直气得号啕大叫了。 冷痕伸伸舌头,抿嘴笑道:“谁偷了?我又不认识你,怎么会吃你的东西?是你硬逼我吃的。” 百草翁怒道:“胡说!我的仙丹何等珍贵,我会逼你吃?” 冷痕点点头,又认真地道:“那现在给你吃,你还肯吃么?” 百草翁大手一挥:“拿来!” 冷痕道:“拿不出来,我怕脏。” 百草翁气道:“胡说八道!我的仙丹怎么会脏!” 冷痕将屁股一扭,笑弯了腰:“喏,仙丹变大粪,你要不要?” 笑百草翁怒极,大吼道:“你……你……”说了几个字,直气的脸色发青,却没了下文。 冷雪衣微微一笑,淡淡道:“早听闻百草仙翁遍尝百草,擅长炼什么不老金丹,就是吃上一粒,也须有极大的缘法,不知此话是真是假?” 百草翁哼了一声,没好气地道:“真怎样,假又怎样?” 冷雪衣淡笑道:“你为了断肠剑,连一生的宝贝仙丹都舍得,这份厚礼当真不小。” 百草翁身子一颤,看了看空空如也的葫芦,怒从中来,唏嘘不已。 冷雪衣又笑了,平静地道:“那么,你今晚前来,是要倾囊相授呢,还是要来送死呢?” 冷痕听他不责怪自己,心中一乐,又对百草翁做起了鬼脸。 百草翁有苦难言,怒道:“冷雪衣,你不要目中无人,须知人上有人天外有天。” 冷雪衣冷冷一笑,极有兴致地道:“依你这么说,阁下就是人上人天外天了?” 百草翁道:“某虽不才,却也略知江湖传闻。” 冷雪衣半眯着眼,懒懒道:“什么传闻?” 百草翁冷笑一声,脸上露出一丝鄙夷之色:“‘冷二郎剑法虽精,未必便是天下第一了。’” 冷雪衣仰天长笑,仿佛极为兴奋,大声道:“冷雪衣徒有虚名,自然不是天下第一,胜过他的大有人在!” 百草翁知他一向傲行天下,自来不把世人放在眼里,怎料到他竟自谦了起来?因有意揭其旧日伤疤,又大笑道:“自知者明!‘芭蕉剑’叶先生,文采武略,阁下自认比他怎样?” 冷雪衣又是一阵大笑,神色间甚为得意,笑了片刻,突然脸色一沉:“无知小儿,哪能与我相提并论!” 百草翁冷冷一笑,道:“叶先生雄才伟岸,乃当今旷世奇才,其父况有不及,怎会比不上你?” “哼哼,是么?”冷雪衣只冷笑了一声,但见白影一闪,接着便听到一声惨叫。 冷雪衣的身子似是微微动了动,又好似从来也没动过。他的脸上全无表情,似笑非笑,双手拨弄着颊边垂落的白发,兀自在风中招摇。 百草翁却叫了一声,突然跪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