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南境有雪(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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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剩下我吗?”姬天均惨淡一笑,神色悲恸。 他拽住辔头,马嗅到血腥味后在尸堆旁打转。风雪的声音忙不迭地扑入他的耳廓,却洗不净这一地的尸魂与血水,只余一腔无力的呜咽。 一霎,他的面目狰狞通红,眼眶盈出蒸笼雾气:“那个人曾对我说过:‘哪怕己身卑微,也总能做些什么,即便是要用这条命去守护!”他噙住承刀撕碎的内衫,猛地扯下,缠在颤抖麻木的手掌上,“来啊!蒙语野狼和承若鬣狗!想离开这里,就先杀了我!” 华滕脱战,与众人一同连成圈住高角丽羊的栅栏。 “还敢叫嚣啊!紫郡的野狗!” “哼,紫郡人就是一群乱吠的野狗,徒逞口舌!” “华将军,一起上!杀了他,不然难以给君主交差。我们这次远行损失惨重……” “……” 猎人们戏弄着必死的猎物,欲在只言片语中决定谁的手挥动屠刀。 “这是我的猎物,管好你们的手。”华滕一个匆匆的睃视,就将躁动不安的狼群压住,“如若尔等敢将手伸过来,那我多杀一个也无妨!” 阴厉的目光若冰锥穿透了胸膛,令围困的人身心都渗出寒意。 此后,华滕又将目光落向马下擎剑直立的姬天均,狷狂的神态上扬起一抹笑,张扬且得意:“你叫什么名字?” “姬天均。”他冷声答。 他居然选择抛弃烈马的优势,近身在鞍侧,用左手握住插在雪中的剑,在拔出的那刻挥洒出灿灿烈焰。双剑猝然相叉,碰出清锐的铮声,斫痕难数的剑后是坚若磐石的姬天均。 这是他的刀剑双流第三式,亦是最后一式——无双。 一个瞬目,姬天均周身气势骤然一紧,若无形屏障铺开,风与雪都纷纷隔绝。 “很好,我记住了你的名字。”华滕神色欢愉,翻身下马,“你值得我全力杀死。”说尽,他的细眉与嘴角咧出狂悖之笑,“来!让我见一见你的全力!” 飞雪不落,刀剑寒光却纷飞而至。 两道黑影撞碎雪幕,撕裂声在掣电间迸开——双剑与承刀、两双冷冽目光碰撞在一起,狂风激荡。 未及喘息,刀光与剑芒便闪烁如虹。 一刹,周身空气都被啸声给抽干了!目力不如者,只能瞧见孩童般乱舞的刀剑,然,方才那不下二十次碰撞的招式都是致命的,毫发间的迟疑或差错都不容姑息。 “还算不错!”华滕挥刀,其上鲜血沿顺刀锋滴在雪里,融出一个细小洞窟。 “还有什么遗言想交代吗?承若的鬣狗!”姬天均虽然气势不减,可其内衬薄甲被刀劈裂,渗出的鲜血正染红胸膛。 华滕收刀站立,欣赏地说:“你很不错,在这偏隅之城做一个泽将真是可惜了。难不成远名七国的破雪将军就是如此对待下属的吗?才能者下放,昏庸者上居!看来他那破雪之名也是虚有其表!怎么样?可否愿意跟着我,做我的亲副将。这样既能保你的命,又可平步青云、权势煊赫。” 姬天均沉默,眉峰上阴翳更重几分。 倏然之间,他刀刻的脸颊上露出地痞无赖的笑:“我干你娘的屁眼!痴人说梦!” 简直是言简意赅!粗鄙不堪!直抒胸臆! “不知好歹的家伙!既然如此,就将命留在这里吧!”华滕面色阴沉,怒意在他的刀上振开,“方才那招应该是你的全力了。模仿技创造出的招式,虽有其形,却无其势,真是可惜啊……你拥有才能,可差了点机遇。” “即便是学来的技,也足够杀死你了。” “尽逞口舌之快,不知你死后,口舌可还能发得出声来!”华滕立身,挥刀上前,墨色承刀舞如黑线。 “不妨来试试。”姬天均重新立定,刀剑交叉的姿态再次摆出。 “这招你不是已经使过了吗?没用的。”华滕不停,身形狂奔。 “是吗?可这是我那日亲眼见过慕容将军后悟出的招式。虽算不上技,但其中却留下了我一生的意义,还有我的一切!”姬天均的声音忽地炸响,从最初的低喃到怒吼轰鸣,然后彻底爆裂出来。 ——是剑飞了起来!姬天均竟在华滕霸刀即将横劈直下的那一刻将其投掷而出,恰如一枚搠破长空的箭! 可这又怎么能杀死身经百战的华滕呢?还未及长剑迫及身前五尺,他就收回承刀,护在胸前。 初闻一声轻叮,后现天地迸裂! 剑尖与刀面刺在一起,钉出撕破耳膜的割裂声。可这远远没有停止——姬天均身影如鬼魅,闪身至华滕面前,手中最后一柄长剑使出最基础却也是最直接的风刺,紧钉在翚飞未坠的剑柄尾上。 两者相触,发出星火砧锤之音! 厮杀中,两柄剑在粲然火光里淬至一起,化作一杆笔直的长枪。 “双流终式——”姬天均怒吼,“一掷!” 双剑一击,两次叠力,爆发出超越他平生的力量。 华滕狰狞着脸抵抗他这全力一击,步步后退,刀面都弯曲到快要折断的程度。忽然,华滕可怖的面容上露出狂喜的笑,他的嘴唇开始蠕动,似在说些什么,但刀剑割裂之声湮灭了全部。 仅一线黑刃,却一切静止。 那是从承刀上挥出的,却撕破白昼。然而他的刀在与剑对峙,怎么能……是势!是势从刀剑碰撞的极点上蔓延出来,一点一点地吞噬光芒,然后一发不可收拾,吞没一切光影。 这一刀,黑白颠倒。 “承刀——越极。”低低的喘息声在黑夜里回荡。 是华滕的声音!虽稍显幼稚,却有一丝不甘。 势所化的幻境中——焚风从沙丘的另一头呼来,衣衫褴褛的孩子跪在山丘顶上的木寨前,手刀染血,滴沥成泊,可他没有动摇,仅用一双阴历、冷漠到极致的眼眸瞧向被鲜血染红的地方——那里堆积了无数的尸体,鲜血与石漆混在一起,有如一滩洗不尽的淤泥。 随即,他用刀在破甲上刮出星火,点燃石漆,用焚天烈焰烧毁一切。 烧毁他的心,他的情、他的理智。 “噗——”姬天均被急剧的疼痛惊醒,一口鲜血从嘴里喷出。 势散了,华滕的技也停下了。 羊圈里,那柄漆黑承刀正直挺挺地捅入姬天均的心窝,然后从肩胛后露出三尺刀刃。 至于华滕,他正半蹲在姬天均身前一尺,用势中那种阴历、冷漠的眸子瞧向姬天均涣散的瞳孔,低声:“你很不错,可还是差了点。”言毕,他抽刀,入鞘,无一丝停滞。 “走,必须在天黑前追上他们!”华滕头也不回地离开,可他另一只手却捂住手臂上的伤口。 风雪里,姬天均身子僵直,若倒塌的雕塑般嵌在雪窠里,再无生气。 华滕没停留,拉辔追往他们离去的方向。一干旧原部的战士们心有余悸地含目,也纷纷齐辔而上。 这时,狂风拂面,落在姬天均耳里已经失去声音,冰雪在他的肌肤上也已经失去温度,现在的他只觉心中杳然,世间万物都离他远去,可恍惚间,他好似又与这片天地融成一体。 这是……势?居然是势?是他努力一生都没能寻到的势。
真是可笑啊……他曾经为悟得技专研多年,甚至为了技创出刀剑双流,如今却在他这一生的终点迎来它……但他又想,技他不想要了,一切都可以不要了。他这次终于做到了,做到用命去护住逃跑的苏清、梅又亭、第五云……哪怕自己卑微如蝼蚁,不堪一击。 极快,他觉着乏了,觉着心里那道门阀也是时候开了。 他微眯着眼朝死去的刘开、焦腾、汪召、唐久里爬去,却难动分毫。 灰濛的天空里也依旧在飘落细小的雪粒,一颗颗拍打在掉落的铁甲上,难动分毫。 冬崖城,晨曦。 云雾被一缕薄光撩出清浊,急啸的夜风与细雪止于枯林。 第五云立在漆黑的烽火台前,神色恻然。他握住焦腾的紫纲,将剑身烈焰伸入隔板,直到干柴燃起滚滚火焰,飘散的白烟才被干粪染成黑色,然后眼觑白雪化黑,落在肩上怎么都化不开。 炙热温度下,第五云的袄子与眉发蒸出白汽,可他握剑的手怎么也放不开。几息后,他将焦腾的剑狠狠插入烈火之中,任由它被火舌吞噬。随即,他坚挺的身子瘫到在地,蜷缩成一团。 ——杀人后的惶恐与害怕如海啸般拍向他,袍泽之死与袍泽安危如一根铁锁捆住他,肩胛上的刀痕与剧痛在不断刺疼他! “你还不能睡……你还不能停下来。”第五云颤声,又重新从地上爬了起来,靠在垛堞后包扎伤口。 他完成了任务,可他们还没有回来,所以他必须在援军赶到前守住这座城,否则姬泽将、苏清、刘开、又亭……他们就再也没有活下来的机会。 这座燃起的烽火与浓烟,是他最后要卫戍的东西。 即使这座城,独剩他一人。 一刻钟后,第五云立在会面仪时与姬天均搦战的沙地上,那里架着一只黑色鼙鼓。 此处是去往烽火台的必经之路。 可如今,这里已无人,透出一股死寂、悲哀的气息。 第五云轻触凝冰的鼙鼓,淡声一笑:“对不起语嫣。虽然此次远赴南境、投效边疆已准备好赴死,可真当要死的时候,我还是挺害怕的,但是想了想也没什么害怕的。不就是死吗?就像姬泽将说过的那句话‘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他又从怀里摸出一枚金丝空镂的墨绿玉琮,细细地打量,又小心地放回怀里,“本来还想着再回紫郡时,将南境工坊的玉镯子送给你呢。还有季母、泽言、一柱、元亮、阿爹、阿娘……都没机会再见了。现在只盼林哥寻见我的尸首时,会将它带给你。好吧,我也不知这是坠子还是镯子,只是觉得它很漂亮,你应该会很喜欢……” 他愣愣出神,自言自语,脑海里却不自禁地浮现出它这一生的记忆:西境洞窟里的家、他曾经放下的错、紫郡城的歌与人、南境同褥的袍泽们……但这次,他没有逃,也不想逃。 他的心,已坚如冰。 他忽然打碎鼓膜上的冰,一掌又一掌地拍打起来。霎时间,低沉、汹涌的鼓鸣回荡在幽寂的兵燹废墟上,沉默死寂的冬崖城也在慢慢在晨曦的微光中复苏。 嗯?是什么声音?难道这里还有人在歌唱?又是谁在空荡沙地上嘶着喉咙歌唱南境男儿们都会的粗曲《不叶》呢? 听起来是那样的悲伤、难过。 “咯,撕开胸膛的破甲,让烛烧凉透刀匣;咯,踏上脚蹬的烈马,让风雪刺疼脸颊;咯,折断生锈的鞍鞯,让血rou飞溅午夜;咯,刈倒枯黄的庄稼、让枯叶碾碎坟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