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终章 我是谁?我是
出栖凤县往北,约两三天的脚程,就进了五行山山脉。 相传上古之时,有仙人盗了阴阳,天地间五行元气逸散,出现了许多的能人异士、妖精鬼怪。 这些异人妖怪分成了阐截两派,一派帮着造反,另一派帮着当时的朝廷镇压。 大战打得昏天暗地,动辄焚山煮海。终于,帮着造反的那一派打赢了,新朝坐了江山。而盗阴阳的那位仙人为了弥补过错,将天地间五行之气凝聚,压在如今西州北州交界处。 传说中,仙人做法时大地剧震、江河倒流,原本平常的群山山脉中拔起五座数千丈的高峰,分列东南西北中五个方位。此后再无神仙妖怪之流搅扰,人世间才恢复了平淡。 因而,这五座山峰被并称为五行山,这一带山脉便称作五行山脉了。 传说毕竟只是传说,不可考证。但五座奇高奇险的山峰的确矗立在此,也恰好就是按五个方位排列。 从没人在这五行山脉之中见到过什么奇花异草、灵兽仙禽,更不会有什么洞天福地、修行门派。只是由于山路难走,又偶有豺狼虎豹出没,才渐渐的人迹罕至罢了。 石英杰只想离所有人越远越好,不管不顾一味地向北走。走了一整夜又加上小半日,在离五行山脉最近的镇子略停留休息了几个时辰,出了集镇再向北行,一头便扎进了山中。在山中又走到了天黑,心情才渐渐平静下来。 他自知凭随身带的干粮食水,顶多再撑个四五天,绝穿不过这茫茫群山,便要折返回那镇子再做计较。 可密林遮星蔽月,辨不清方位。绕来绕去的,反倒像是越走越深,他知道迷了路,心里也禁不住慌乱,只得强自镇定下来,打算先在原地挨到天亮,再慢慢寻路出山。 他拿一块尖石在最大的一颗树上做下记号,再以这棵大树为中心,在周围五十步的范围内摸索。还真让他找到了一个小山洞,看上去倒还算干净,刚好能容一个人半卧。 山洞很深,他也不打算再往里去,就捡了些枝叶铺在洞口处,靠着洞口的石壁休息。就着白水对付了几口干粮,一阵倦意袭来,也顾不得蚊虫叮咬,不知不觉就合上眼睡了过去。 英杰睡得并不踏实,不多久,就陷入了梦中。 他梦见自己又回到了小时候,在不知名的街头发足狂奔。 身后有一群奇奇怪怪的人在追赶,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看上去都有些眼熟,却一个都不认识。 跑了不知多久,前面有人唤自己,分不清是jiejie还是绣娘,奔过去,却一个人影也无。再仔细看,逼仄幽暗的巷子里,爹爹身披麻衣跪在母亲的灵位之前,双肩耸动似在抽泣。 他正要走上前去,又听见步远和宁儿在远处呼唤,再奔过去,还是空荡荡的巷子,只有一扇半开的门,心中一急,开门就冲了进去。 门里却是一道悬崖,苏弘量满头满脸都是鲜血,正攀着崖壁一点点地往上爬,自己想要拉他一把,伸出手去,苏弘量不伸手反倒将头凑了过来,一口咬在自己手上,一阵钻心的剧痛! 他痛呼一声醒来,才知道做了噩梦,可手上火烧火燎般的剧痛竟然还在,一跳一跳的,仿佛手上多了一颗心脏。 借着月光看去,右手虎口处一对又深又大的圆形齿痕,正渗出浓稠的紫黑色血,转瞬间手已肿大如藕,带着整条胳膊都胀痛起来。 这是,被毒蛇咬了吧? 英杰苦笑了一下,原来我不是掉下山崖摔死的,是被蛇毒毒死的。 如果这样死去,还会醒来后发现不过是梦吗? 一切都没发生过,爹爹还在关外押粮,步远还在隔壁打桩,jiejie还在落樱馆起舞,宁儿还等着我唤她一起去县学,弘量还是三天两头找我的不痛快…… 那刚才的梦,就该算是梦中之梦了吧,英杰这样胡思乱想着。 不知过了多久,意识也越来越模糊,他感到有些口渴,想伸手从行囊里拿水袋,却抬不动手臂,他喃喃道:“娘,总算能见到你了……我不是灾星,我不想害人……” 忽然,他只觉得有水源源不断送入口中,浸润着干燥的喉咙。 出于本能,他大口大口地吞咽,这水好浓好烈、好香好醇,不对,这明明是酒。 味道有些像骆掌柜的酒,又要比骆掌柜的酒更浓更烈许多,还带着一股子血腥味儿。 怎么可能是酒,又做梦了吧? 他竟然心里觉得自己有些好笑,都快死了还梦着喝酒。 是了,这辈子还没醉过一回呢。权当做是梦,有多少便喝多少吧。 这样想着,他闭眼不管不顾地喝酒,酒水好像无穷无尽,怎也喝不完。 说来也是奇怪,这酒喝进去,浑身渐渐发热,右手火辣辣的疼痛,半边身子的胀痛也减轻了许多。意识也恢复了一些,英杰终于睁开眼,一个魁梧如山的身影半蹲着挡住了洞口,手里还提着个硕大无比的葫芦。 “骆叔?” “好家伙,一口气喝了俺整葫芦酒。这酒劲可大,你这回恐怕得醉上一醉了。” 骆掌柜一边重新塞上葫芦口,一边笑道。 英杰的确感到从未有过的酒意上头,好像能听到自己敲鼓一般“砰砰”的心跳声,敲得又急又重,连脑子都被敲晕了。 原来醉是这样的吗?他只觉得头越来越重,眼皮越来越沉,却不肯就这样睡去,强撑着问道:“那么,不是在做梦了?”,话语间透着道不尽的失落。 “既然喝得醉,当然不是做梦。你这孩子,酒量虽大,可心里却装不下多少事。”
“骆叔怎么知道我在此?” “问得不对,你再重新问一个。” 这酒后劲真大,浑身暖洋洋得像泡在热水里,舒服得又有些睁不开眼了,英杰努力摇了摇头。 “骆叔,你是谁?” “哈哈,不赖,问得好。俺的名字不与懵懂之人说,你得先说你是谁。” 骆叔的眼中带笑,笑中又似有深意。 “我是谁?我是……我是石……莹洁,我是……石家的……小女儿。”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小。 仿佛来自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像东州江佑府离栖凤县那么远; 又仿佛来自很久很久以前,像五岁的懵懂距十四岁的轻狂那么久…… 朦朦胧胧之间,她听见一个声音道: “俺也不姓骆,俺本来的名字叫吴烟海。算咱俩扯平了。” 【第一卷终】 ————————————————————————————————————— 栖凤县归人坊西头,已是夜半丑时。 石重永还独自坐在院中,怀里抱着甄氏的灵牌,脚边放着一只坛子和一只空碗。 他一手拿起酒坛,哗哗地倒满了酒碗,放下坛子,再一手拿起酒碗,仰头喝了一半,又翻过碗来将另一半洒落地上。 眼角深深的纹路里,泪迹才干,酒又化成了新泪流淌出来。 他自言自语着,又似在和久别的妻子闲话家常。 “依着她的性子,当作男孩儿养大,又依着她的性子,当作咱们的英杰……这名字还是我取的,我取的……我错了,早该听你的,像疼梦婕一样地疼她,何至于让她背负……孩儿她娘啊,你能不能帮我劝她回来?劝我们的莹洁,我们的月儿,回来。” 在他身后的堂屋里,香案之上空余香炉果盘,却没了灵位。 原先放着灵位的地方,一纸信笺打开,上面的字迹清秀娟丽,写着短短的几行: 母生我而亡故,姐伴我而茕独, 亲养我而碌碌,朋佑我而歧途。 有恩我不曾报,有情我不能还, 人皆因我多舛,独我安之泰然。 只求孑孓一生,莫使煞孤累人, 愿随桀溺耦耕,星消月没方晨。 ——不孝女,月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