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第二十四章我呢?
贾县令官服齐整,皮肤红润;石重永依旧披着白色麻袍,看上去却苍老了许多。县衙后堂里,此时就只有他们两人。 “石老弟,能保住了命,已是不幸中的万幸。唉……你也不要太过自责了。” “下官此来,只求县公大人两件事。” “但说无妨,为兄能力所及,必不推辞。” “第一件,那长埋关外的九十八个弟兄,抚恤还请如数发放。有几个家里困难,即使拿了抚恤,日子也难以为继。石某愿倾尽积蓄再帮补贴一些。” “这个石老弟不必多言,自然要办的,不知第二件事?” “除了下官之外,侥幸生还的还有六人,想请帮他们脱了军籍。” 贾县令眯着眼沉默了一会儿,端起茶盅用盖子撇着茶沫,缓缓道:“这第二件,恐怕不合规矩啊,着实让为兄有些难办。” 石重永淡淡瞥了贾县令一眼,那眼神有如实质,贾县令虽然不曾与他对视,还是手一抖,洒出了几滴茶水。 “若非有高人相助,我等早已被毁尸灭迹,死无对证了。到时也不知要背负何等样的罪名,恐怕家人都要受牵连,空余一百多条冤魂罢了。经此一劫,谁不寒心,谁又还敢再披甲出关呢?还望县公大人谅解。” 贾县令闻言放下茶碗,也收了眼中的悲悯,反问道: “石副使说话要当心,一会儿说所遇不是寻常马贼,疑是正规军队所扮,是哪只军队?可有凭据?一会儿又说高人相助,又是哪方高人?现又何在?这番说辞过于离奇,就算本官信你,按你所言奏报,上峰难道不会疑心我们为掩盖过错而故意转移视线、危言耸听吗?事实摆在眼前,整个西州此趟近半的军需粮草尽失,我栖凤县转运司兵员几乎覆没,这押运不利、损兵折将的责任,又有谁来承担?” 他这一连串反问振振有词,没有丝毫磕绊犹豫。 石重永直挺挺站起身,昂然说道: “县公大人也不必再叫我石副使,只要能答应石某先前所说的两件事,给我等留一条活路,石某甘愿承担一切责任。过往的军功,还有这官身公职,都可拿来相抵。以后石某一介草民,也不碍县公大人的眼,石某和其余几位弟兄自谋生路就是。” 顿了顿,他缓缓吐出一口气,又一字一句说道:“若逼得人走投无路,也只好鱼死网破。” “一介草民”站着,一县之令坐着,却生出一种居高临下的压迫之感。 贾县令沉吟了片刻,也是当机立断,道:“好,石老弟义薄云天,贾某佩服,只是公私要分,贾某会奏请大军围剿乌云寨马贼,以告慰我县九十八条军魂英灵。但石老弟败逃之罪也要追责,念在开国有功、多年劳苦,奏请只免去官职,并与其他败逃军士一同开除军籍。为兄也只能做到这些了。” 这一番话又说得掏心掏肺,倒显得颇有担当。 石重永告一声辞,干脆利落地拂袖而去。 听着脚步声远去,贾县令走到桌案后,从一摞公文里抽出一份,打开来看。 洋洋洒洒近千字,正是他早就拟好的奏报,从头看到尾,突然他面色一沉,手中奏报被撕成了两半。 ————————————————————————————————————— 从城墙上下来,英杰又独自在县城里走了半天,说是漫无目的,走过的却都是和步远、宁儿从小到大常玩耍的地方、常逛吃的店铺。 半个多月来,这是他第一次出家门,看所有再熟悉不过的景物都生出一种再陌生不过的感觉。 待到近午时回家,却见到父亲已在家中。按说父亲五月下旬出关,最快也得到八月初返回,这提前回来,又身批白麻,不问也知道出了变故。 此时石重永也已知道了最近发生的事,绣娘和梦婕则知道他辞了官身。一家人倒没什么慌乱,坐在堂屋中慢慢计较着以后的日子。 “永哥,我还存了些钱,本想留着给梦婕做嫁妆,虽然不多,你也拿去再多补贴一些给那几户困难的弟兄吧。” 这七年,绣娘从绣工做到掌柜,加上她本就勤俭朴素,倒真存下来几百贯钞。 “你们,会不会怪我自作主张,散尽了这几年来咱们的积蓄。” 石重永没有推辞,叹了口气道。 “爹,只要咱们一家人都好好活着,就足够了。我还可以去绣娘店里帮工,日子总有的过。” 梦婕嘴上安慰着父亲,心里却闪过一似担忧。这事前后因果她大概都听父亲讲过,细思极恐,若能顺利脱身,不再当转运司的差,倒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只怕…… “嗯,但这家不能只靠你们俩撑,我与裘八他们也商量过,待脱了军籍,一起贩茶出关再捣腾些皮货回来,毕竟关内外的路熟,总也能养家糊口。” “还要出关吗?再遇上那些恶匪怎么办啊?”,绣娘不安道。 “商队遇到普通马贼,只要不死心眼,都还有活路。大不了赔了货物跑路,马贼不会赶尽杀绝,否则这商道早就断了。至于那帮……恶匪,不押大批军粮,遇不到的。” 绣娘还是不完全理解,为何脱了军服贩货出关反而更安全。但见石重永不再多做解释,又说的肯定,便也稍稍放下心。 英杰一直在旁默默听着,此时突然出了声—— “我呢?” 石重永不知他在问什么,有些愕然,梦婕柔声说道:“你只管安心上学,家里的事不要担心。再过两年,读完了县学,你想做什么jiejie都支持你。” 绣娘也在一旁帮腔道:“对对,咱们英杰年纪还小,不要着急。今时不同往日,咱家老老实实过日子,没人能拿咱们怎样。就算那县令落尽下石,只要……永哥,你说苏长老会不会因为他侄儿的事儿与咱家生了嫌隙?若那县令又变着法整治咱们,苏长老不会不管吧?” “不会的,苏老为人清正、是非分明,即便生了嫌隙,也定会主持公道。”,石重永肯定地回道。 他们三人你一言我一语,正仔细盘算着,默坐一旁的英杰忽然起身,径直走到母亲的灵位前,上了一炷香,拜了三拜,转身回了自己房间。 三人面面相觑,谁也没再说话。 ————————————————————————————————————— 亥时初,英杰轻轻叩响了刚合上不久的大黑木门。几乎与叩门声同时,木门打开,骆掌柜看着他,似乎毫不意外。 “骆叔,我想讨一壶酒。” “俺找个葫芦给你装一斤吧。”,骆掌柜见他连酒壶也没带,又说“讨”不说“买”,却问也不问,爽快道。 片刻后,英杰接过葫芦,深深鞠躬又道了声谢,转身离去。 刚走了几步,听得身后的声音说道:“不管你又要办什么大事,记得俺一句话。容得下自己,才成全得旁人。” 英杰抱着酒葫芦,仿佛被一句话钉在了原地。 穿着白衫的修长背影单薄孱弱,又那么的挺直倔强,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许久,他又转过身,深深鞠了一躬…… ————————————————————————————————————— 苏府里,一老一少相对而坐,当年的黄口小儿已成了翩翩少年,而当年的邋遢先生却似乎没有改变。 “难得,又喝到英杰请的酒,好酒啊。” 苏秉义放下酒杯,咂巴回味着,仿佛又回到了七年前的那个夏夜。 “先生,英杰的酒总是不让您白喝,倒真是个势力小人。”,英杰自嘲一笑,又给他将酒杯斟满。 “今日这酒,我却是因为生气才喝的。”,说着,又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先生的确在生晚辈的气吗?” “除了你,还能生谁的气?” 苏秉义眼睛一瞪,没好气道。 英杰低下头去,轻声道:“对不起,都是因为我,弘量他……” “我气你口中唤我‘先生’,心里却将我看扁,竟要特意来嘱咐我关照你的家人。”
苏秉义傲然说道。英杰愕然抬头看去,只见他须发依旧凌乱,似乎又添了几许霜白,但铁骨铮铮,依旧是那个仰头望天,说“雷声大雨点小、云散天晴”的苏先生。 “请先生原谅晚辈先前的失礼,此酒,就当做晚辈临行前与先生告别吧。”,英杰起身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你也要走?要去寻弘量他们吗?” 苏秉义摆手示意让他坐下,问道。 英杰坐回案前,淡然说道:“我去了反倒碍事,只是一个人四处走走看看罢了。” 苏秉义看着眼前这个少年认真的表情、清澈的双眼,知道他心意已决。自己也是从这个年纪过来的,旁人越劝,反倒越是执着。 去吧,人要长大,总要自己撞一撞南墙,只是这孩子又有些特殊。 斟酌了片刻,他拿过葫芦,自斟自饮了一杯才说道:“我年轻时有幸与圣人有过一面之缘。” 他突然转移了话题,让英杰也有些意外,不禁好奇问道:“先生见过圣人?圣人究竟是怎样的人呢?” “是怎样的人……我也说不清楚。即是圣,也还是人;洞悉一切因果,又会努力去改变因果;拥有瞬息千里的无上神通,又会耐心引导着世人自强自救。” 英杰随着他的话遥想着,在那个动荡不安的年代,因为有那样的一个人,才有了身边那群可以改天换地的人。 苏秉义也眼神飘忽到极远,又接着回忆道:“我原是个算命的,初通了神,有了一手铜钱问命的手段,自以为是。那时刚过而立之年,跟着周宗主打天下,更是意气风发。得知圣人要孤身犯险,便不知天高地厚的求见圣人,要替圣人占一卦吉凶。” “圣人……他怎么说?” 英杰隐隐猜到先生说起这件事,定与自己有关,突然有些紧张,小心翼翼地问道。 “圣人什么也没说,只是笑着接过我的铜钱,随手掷了一把。” 苏秉义摇头苦笑,英杰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结果,和你那天一样,铜钱裂成了两半。那日我才知道,铜钱问命的神通,也有不该问的时候,也有不能问的人。也是那日我才知道,周宗主为何要我来此做守护一方的长老。” 说罢,他深深看着英杰。 英杰默然半晌,自嘲一笑。 “晚辈怎敢和圣人相提并论,圣人掷裂了铜钱,救了天下苍生,晚辈掷裂了铜钱,却害了朋友家人。非说有什么相关,那圣人是天心降世,晚辈却是灾星转世。如今我又知道了,就连先生也是因我才丢了堂堂特使的身份,做一个小小的县区长老。错都在我,苦得却总是旁人,唯有我自己安然无恙……” 英杰一口气说了许多,即使跟jiejie,也不曾说过这些。 苏秉义笑了笑,对着英杰仿佛对着昔日的自己,徐徐说道:“我虽然给人算命,却最不信命,真正有大胸怀的人,即使灾星转世,也一样能造福世人。何况,福祸相依,弘量虽失了双腿,却因此去行那万里路,谁又能说一定是坏事呢?” “多谢先生开导,晚辈受教了。晚辈已决意踏上未知远途,骆掌柜赠酒时也说过,‘容得下自己,才成全得旁人’,晚辈留在这里,容不下自己。”,英杰再次起身,躬身行礼道。 “说得好,那卖酒的掌柜可比我这先生通透,那我也不啰嗦了,去闯吧,累了再回来。” 苏秉义也站起身,举杯相送。 白衫少年再拜,挎上行囊,踏着满地的银霜,头也不回地出门向北而去。 【第一卷第二十四章完】 ————————————————————————————————————— 是夜,步远在破旧的柴房里头枕行囊,宁儿在摇晃前行的大车中闭目假寐,英杰只是朝着北极星前行,连自己都不知道要去哪里。 有道是: 缘来相聚暖似火,一朝散离灿若星, 多愁总使少年老,忘忧已是老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