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产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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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夜,村庄。 没有灯火,一片黑暗。 一道闪电,划破天际。 一声惊雷,打破村庄的宁静。 深巷,几声犬吠,似有似无。 一个身披蓑衣头戴斗笠的赤脚男人,飞奔在泥泞的道路上。 一不小心,他跌倒在地,全身沾满了泥水,身上的蓑衣也已掉落,斗笠飞到了路旁,他没有捡起蓑衣和斗笠甚至没有擦掉脸上的泥水,慌忙起身又开始奔跑。 男人大口喘着粗气,是累,更是紧张,他尽力控制着他的喘息声,似乎怕被人知道。 他来到一间小屋前,终于停下脚步。 这所小屋并无特别,它只是离开村庄有一定的距离,似乎跟这个村庄没有关系。 男人看起来很是焦急,却也只是轻轻的扣门和安静地等待。 嘎吱一声,破旧的木门从里面打开,看不清来人的脸。 “快了?” 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准确的说,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的声音。 男人没有回答,只是深深地点了一下头。 随即,他转过身,将女人背起,便又在泥泞的道路上飞奔起来。 他跑得飞快,尽管背上还背着个人,穿过一条又一条泥泞的巷子,狗叫声不绝于耳。 终于,狗叫声渐渐消失了。这时,雨也渐渐停了下来。 来到一所小屋前,男人停了下来,屋内传来痛苦却十分克制的轻声哀嚎。 这间小屋也没什么特别,它也只是离开村庄有一定的距离,似乎跟这个村庄也没有关系。 男人弓腰,左手护着背上的老妇,生怕她跌落,右手摇晃着破旧的木门,将门打开。 屋内没有点灯。 屋子的正中央,有一个火坑,坑内烧着点点星火,它本来是用来取暖的,可眼下它更像是用来标注方位的。当然,火坑的一角正用砂锅烧着水,屋内弥漫着热气,很明显,水早已经烧开了。 进门的左手边,是一张极其简陋的床,床架子是冰冷的石头堆砌起来的,床垫是捶打过的稻草,床上躺着一个即将临盆的女人。不知道是汗水还是屋顶渗漏下的雨水,总之,女人的头发湿透了,脸上也爬满了水珠子。 她嘴里死死咬着一根木棍,那木棍已经被她咬出新鲜的牙印。见到男人背着产婆进来,她也不敢松懈,依然不敢出声,牙关反而咬得更紧了,眼看那木棍都要被她咬断了。 男人将产婆放在产妇床上。 原来,她腿脚不便。可就是这位腿脚不便的老妇,接生了数不清的孩子,男人也是她接生的。 产婆刚坐下,便伸手摸了摸女人的肚子,她嘟囔到:“不要害怕。” 她的声音仿佛是从肚子里面传出来的,极为深沉,同时也极为镇定,她的到来,让男人放心了不少。总之,在整个村子里,能请到她来接生,那可算得上是祖上积德。 女人也安定下来,尽管她依然死死咬着木棍,但她的哀嚎声几乎小到听不见,加上外面雨水的滴答,让屋内显得很安静。 男人拨了拨火坑里的火,砂锅里的水嘟嘟嘟响了起来,听起来像一首悦耳的曲子,让焦急的男人也平静了不少。他做了他该做的一切,剩下的就只能交给命运了。 当然,他还有事情。 他起身找来木盆,将前几天从市集购买的脸帕放进木盆,蹑手蹑脚地将砂锅里guntang的开水倒进木盆里,剩下的,就是等开水变凉一些,再端到床边。 看着女人默默承受着巨大的痛苦,他也不知所措,在心里,他恨不能替她受罪。 眼下,开水还是开水,他冒险伸手去试了试水温,手差点被烫蜕了皮。他没有半点怨言,相比女人现在忍受的痛,他这点痛算什么?他只有默默地用手指摸着耳垂,缓解一下疼痛。 女人受不了折磨,却还是不能喊叫,只见泪水从她眼角不停地滑落。 “你要是忍不住,炸雷的时候你就嗷几声。”产婆一边推女人的肚子一边在她耳边说到。 那声音还是像从她肚子里发出来一样,深沉而又镇定。 “让他,让他,过来……”女人好不容易挤出一句话,而嘴里的木棍依然还在。 男人稍显慌张地再次试了试水温,还烫着,只好先到了床前,问女人,说:“热水快好了,怎么了?” “不管,不管怎样,一定要让孩子出生,答应我。”女人吃力地说到:“如果,如果我不行了,就用刀……” 男人听到这话,显得有些手足无措。他极力安慰女人,说:“不会有事的。”他又看了看产婆,“有九婆在,你就尽管放心吧。” “热水。”产婆简短说到,声音还是那般深沉和镇定。 男人赶紧转身去端水盆,尽管他很迅速,但还是尽量不弄出声响。 他试了试水温,可以了。他的内心一阵激动,这热水似乎温暖了他整个人,也温暖了这狗年月。这热水似乎就是万能药,仿佛只要他将热水伺候到了,女人就一定能顺利生下孩子。 热水送到床前,男人拧干脸帕,递给了产婆。 此时,门外响起了几声狗叫。 女人尽管疼得快要进鬼门关了,可愣是一声也不敢吭,只是死死咬住木棍。 产婆十分淡定,依然在推女人的肚子。 男人则难掩紧张,赶紧凑到门缝那向外张望,眼珠子轱辘转,活像一只猫头鹰。 狗叫声突然停了,可男人的心依然悬着,在那盯了很久,直到产婆让他换帕子。 此时的男人多么渴望听到孩子的哭声,可又害怕听到孩子的哭声,当然,他更害怕的是那位侠客不能如约而至。 人生是短暂的,时光是短促的,可在某个煎熬的时段,甚至是等某个人的出现,人们会催促时间走快点,仿佛只要时间走快点,就能少受一点煎熬,就能早一点看到光明。 男人不知道换了多少次帕子,在夜的最深处,一道接一道闪电,一声接一声惊雷,大雨滂沱犹如瀑布天降,万千犬吠犹如千军万马,掩盖了一切声音,女人得以撕心裂肺地大叫一声,嘴里的木棍也应声脆断。 孩子终于诞生。 一个男婴。 闪电、惊雷、大雨、犬吠,仿佛都是为了迎接他的降生,欢迎他的到来。 女人晕了过去,可脸上洋溢的笑容依然可见。 “她不会死的。”产婆淡然说到,声音深沉而镇定。 听到这句话,男人内心一阵激动。 男人将红布包裹的婴儿抱在怀中,只见他不哭不闹,仿佛他对新的世界了如指掌,没什么可好奇和害怕的。男人的脸上也充满了喜悦,尽管这不是他的孩子。 别看他拼命护着女人,可女人也不是他的妻子。 她看起来就像来自富贵人家,也许是命运的捉弄,她在像今晚一样的雨夜,轻轻扣开了他家的门。眼看来人是个被淋成落汤鸡的女子,她冻得瑟瑟发抖,嘴唇发青脸色发紫,他二话不说便将她领进家,并生火给她取暖。 他,一个三十几岁的单身汉,穷得家徒四壁,只能在地主家当长工糊口。 他有私心,他盼着救下她,能圆了他的鸳鸯梦,能传宗接代,能续香火,那等他也下了阴间,就不会被他死去的父母责备了。 可他发现,她的肚子里怀有了别人的孩子。他并不在意,只要她愿意,他可以将她肚子里的孩子当成自己的孩子,以后,他们还可以再生。 女人进到家门,就一直待在屋内。她害怕听到狗叫,一听到狗叫,她就会起身到门缝处四下张望,直到发现没有异常,才又惴惴不安地躺回那张冰冷坚硬的床上。 对于她的身世和处境,男人想知道却不敢多问,女人也对他只字不提,只是跟他说,她的到来绝不能让第二个人知道。 产婆知道此事,还是为了孩子的出生,男人再三保证产婆信得过,女人才同意让产婆来接生。 眼下,男人确信自己的决定是正确的,没有产婆,他一个三十多岁的光棍,要蛮力有蛮力,可要他接生孩子,那相当于让大象穿针眼儿,没辙儿。 忽然,婴儿狠狠踢了男人的脸。 男人仔细一瞧,婴儿的小脚丫子露出了包裹的红布。此时,黑暗的房间紫气升腾,蓝光环绕。男人本想重新将婴儿的小脚丫包裹住,可见如此景象,却也愣愣发呆不明所以,进而不知所措。 “他脚踏九星,腾云驾雾乘风御雨而来,此乃天人下凡。”产婆淡淡地说到。 男人回过神来,高兴而又胆怯地问到:“您是说,他要当皇帝?” “他比皇帝还大。雷公为他开路,电母为他照亮前程,那人间皇帝得要对他三跪九叩。”产婆依然淡淡地说到,仿佛她见得多了,“送我回去,我可能离死不远了。” 男人一惊,连忙跪下,问:“九婆何出此言?” “命越硬的越会是天煞孤星。你看哪个皇帝不是一将功成万骨枯?何况他比皇帝还大。”产婆静静地说着,似乎她早已预料到这一切。 “那这样的孽障还要来做什么?”男人忽然觉得手中捧着的就是一个祸害,不免心生嫌弃。他看看依然昏迷的女人,内心百感交集,他知道,他没有权利处置他手中的孩子。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脱。来,送我回去吧。”产婆气定神闲,说到。 男人这才想起,产婆已经是第二次催促将她送回去了。他双手托着婴儿,本想丢在床上了事,可看见脸色惨白的女人,他又只能轻轻将婴儿放到她身边,随即转身,抓起产婆的双手,将她背起。 屋外的雨小了,男人家里已经没有了蓑衣和斗笠,他只能冒雨将产婆背回去。 他像来时那样,义无反顾地拼命奔跑,赤裸的双脚所到之处,溅起泥浆,响起噼啪声。 一路上,偶尔听到狗叫,男人也没有丝毫迟疑,一心想着赶路。 很快,他将产婆从村东头背回了村西头。 嘎吱一声,门推开了。 男人将产婆放到床上,并从湿哒哒的口袋中摸出一粒黄豆大小的碎银,交给产婆。 “九婆,等来年俺攒了钱,再将剩下的给您补上。”男人愧疚地说到。 产婆非但不要他补钱,还把那粒黄豆大小的碎银给他退了回去,气定神闲地说到:“娃呀,钱,九婆一分都不要了,我也没命花了。天亮之前,你赶紧逃命去吧。” “逃命?”男人不解地问。 产婆依然气定神闲地说:“这里已经有人来过,来人没见着我,定猜到我去接生了。明日,玄甲骑自然就会过来审问我。” 男人不知所措,只是又把碎银抵了回去,颤颤说到:“除了逃命,我还能怎么办?” “钱,你留着逃命吧。你若不逃命,就要乖乖交出那对母子。”产婆知道,男人自是舍不得,尤其舍不得那长得像仙女一样的女人,因此他料定男人会带着那对母子逃命。于是,她又赶紧催促到:“快回去吧,她也应该醒了,否则天亮了,你哪里也走不了。” “那您怎么办?”男人愧疚地看着产婆,她瘦骨嶙峋,脸上却布满了慈蔼。
“不用管我,人各有天命。”产婆泰然自若,说到:“往后,你要是还活着,记得帮我烧点纸钱,我就心满意足了。” 男人深深地点头,转身便离去。 回去的路上,他一路狂奔,无心脚下,不小心摔了一跤,满身是泥,可他哪里顾得上这些?他爬起身来,继续往前跑,脑海中不停闪现那位侠客的身影,渴盼他能守约,兴许只要把孩子送走了,他便不用逃命了。 毕竟,逃命还能逃到哪去?哪里不是人间地狱?他在这片他土生土长的地上都活成了一条狗,离开这里,没有了邻里的帮衬,他还不得肥了虎豹财狼?地主家虽然尖酸了点儿,刻薄了些儿,可没了地主,他连糊口的活计都找不到。别说他要田没田,就连打个野味果腹的荒山,他也没有。乞讨吗?哪里不是和他一样苦命的贫穷百姓,谁还有多余的东西施舍给他? 想到这些,男人不免悲伤起来。 快到门前,他用手臂揩了揩脸上的雨水抑或汗水,露出奇怪的笑容。 也许,他释然了。 他轻轻推开门,进门之后,轻轻把门合上,又在门缝那朝外张望,看看没有动静,才又转身朝草床处望去。 草床上亮起了紫光,仿佛是为了给他照亮。 那对母子还在。 忽然,他想到了什么,转身出门,什么也看不到。 他又跑了几步,再回头看看,那道紫光呢? 他再跑了几步,离房子已经有了一段距离,还是没有看见紫光! 他不禁双手下垂,昂首深情地望着黑暗的天空,任凭雨珠从天而降重重地打在他脸上。他开心地笑起来,可他并未出声。 回到家里,婴儿身上的紫光依然亮着,男人不由得相信产婆说的话,这孩子肯定将来比皇帝还大。 他听到稻草垫子响起了一阵轻微的嗦嗦声,原来是女人翻身,她已经醒了。她背对男人,看着眼前散发出紫光的孩子,她一点儿也不感觉到奇怪。 “谢谢你。”她口气十分微弱,说到。 男人没有说话,出神地看着她躺卧的背影,像是仙子贪杯醉卧林泉。 虽然,他也知道,像这样的女人,美得不可方物,宛若仙子,她身后必然有极其复杂的权势关联,这女人本身就不可能不是一个灾星,一个祸害。在权势面前,他就是一只蚂蚁,一条粗鄙的野狗,可他依然多么渴望,躺在他那张鄙陋草床上的女人,不过就是他普普通通的妻子。 他们相处的时间不多,可他早已被她迷得神魂跌倒,就算她肚子里怀的是别人的孩子。自从她出现,男人每天在地主家干活都显得毛手毛脚,满脑子里想的全是她,一有时间他便头也不回地回到那破旧的小房子,生怕推开门后找不着她。只要推开门,发现她还在,他的心里便会乐开了花。 说一千道一万,他不过是想当一个正常的男子汉,有妻有子,再苦再累,生活总有个奔头。然而,这到底是什么狗年月,他想做个普通人都比登天还难!生活一旦没了奔头,那跟等死有什么分别? “他来了吗?”女人问到。 “没,没有。”男人迟疑了片刻,说到。 沉默了一会儿,女人说:“如果他没有来,天亮之前,你把孩子带走,离开这里。” 男人有些不知所措,问:“我能去哪?” “你去找他,只要不被玄甲骑抓住,去哪都行。”女人说。 “可我怎么养活他呢?”男人显得很窝囊,带着哭腔轻轻说到。 的确,他养活他自己就已经算是折寿了,还要再养活一个孩子那不等于让他立刻去死吗? 女人费力地转过身,对着他说到:“我知道,你本不该被卷进来,可我实在没有办法了,哪怕我有一丝办法,我也不会连累你。” 男人倒也磊落,说:“你没有连累我,是我自私,我本可以向里正举报你,把你送官,可你知道,我不是那样的人。” “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我还知道你是个大善人,所以我把孩子托付给你。”女人带着哀求的口吻说到,她边说边从身下掏出了一个荷包,颤抖地递给他,说:“这里面,有一块玉佩,是我留给孩子的,切忌不要让人知道孩子有这块玉,否则你和他的性命都会不保。这里面还有些钱,少是少了些,但足够你和孩子生活的。” “我们一起走。”男人泪如雨下,说到。 “不行,带上我,就是累赘,会拖累你和孩子。”她无奈地说到,接着又哀求到:“你一定要答应我,照顾好孩子,求你。” “要走一起走。”男人重重说到。这恐怕是他这辈子说的最霸气的一句话了。 “你要我死在你面前,才肯听我的吗?”女人威胁着说到。 她很内疚,因为他真的是无辜的,而因为她的到来,却要将他置于刀口之下,甚至改变他的一生。 男人扑通跪倒在地,这一跪似乎是宣泄心中的万般无奈,又或者是他第一次听到一个女人对他以死相逼,不知所措。最后,他只好说:“我会照顾好孩子的,就算是我死了,也一定会保护好他。” 纵有万般不舍,女人只能目送男人将孩子带走。 男人带着孩子离开后,女人总算松了一口气,似乎她的使命终于完成了,脸上不自觉地浮现了一个欣慰的笑容。 忽然,一道身影从门缝中闪过,门被打开了,一个黑衣人出现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