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庄子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

    循声望去，一位身穿白衣青丝整洁的长者伫立在不远处，一边念着庄子的《逍遥游》，一边抚摸着巨大的鱼鳍。那鱼鳍像直耸天际的峭壁，又像是一张无边无际的船帆。

    “您是庄子？”柳长风惊奇地问到，“您也在这无间地狱受罚吗？”

    “哈哈哈！”他被柳长风的问题逗乐了，“庄子！无间地狱！我庄子与世无争，还被世人歌颂，怎么到你这里，就成了要下无间地狱受罚的罪人？”

    他承认他是庄子，可柳长风却不相信。庄子不应该跟乞丐差不多吗？他自己不忙活，还要别人跟他一样不忙活，不应该很贫穷才是？

    可眼前这位白衣华丽青丝整齐的长者，怎么看都不像穷人。

    柳长风认真打量他，胡须稍微稀疏了些，却也跟他的头发一样，干净整洁；他的眼神很清澈，是那种深山老泉的清澈，涓涓细流，没有叮咚作响，只有低声吟唱；额头扁平，光泽透亮，乍一看是丑陋，细看是智慧，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智慧。

    “方才您唱《逍遥游》，是要给我启发吗？”柳长风有点紧张的问到。

    没错，他有点紧张，甚至身体的颤抖也已经掩盖不住。

    的确，别说我们忽然见到古代先贤了，就算见到我们当代的偶像，我们都会紧张，紧张得说不出话。

    在柳长风短暂的十八载光阴里，他读的书并不多，甚至除了该死的课本，他一本课外书都没读过，他知道《逍遥游》，还是因为那节语文课他没睡着，实在无聊，就听语文老师在那口若悬河的说道。

    不过，他却很喜欢庄子的思想，可以说古代先贤里，庄子就是他的偶像，所以当他见到偶像，便不自觉地紧张起来。

    庄子见他若有所思的样子，和蔼地笑了笑，并朝他走过来。

    “我来是为你送行。”庄子说。

    他将手轻轻放在柳长风的肩膀上。

    柳长风转头看着他的手，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暖。

    是父亲的温暖吗？

    好像又不是，他跟父亲相处的时间不多，不知道父亲的温暖到底是什么。

    跟母亲的相处也很少，别人都说他父母近乎神人，满是崇拜，而他却对自己的父母知之甚少。

    他的记忆中，只有姥姥，那个会给他讲故事的姥姥，会给她做柿饼的姥姥。

    “送行？我还能离开这无间地狱不成！”柳长风不解，说到。

    “看来是要给你一些启发！”庄子笑着说到。

    “你打算怎么启发我？”柳长风说。

    “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庄子说，“你理解了这句话，兴许就不再说什么无间地狱了。”

    “什么至人神人圣人的，我可理解不了。我觉得吧，你们那个年代的文字读起来很霸气，也很神秘，令人着迷。可一旦用大白话说出来就显得没意思，所以我读您的《逍遥游》就是图个爽，没打算理解，更不想听用大白话说出来的解释。”

    柳长风摊开双手，似乎是说，这不能怪他。

    “没办法，我那个年代文字数量还太少，一个字两个字就需要代表很多意思。我写的《逍遥游》才八百余字，用你那个年代的文字来写，肯定要上千字才能写出来！”

    庄子也没有丝毫埋怨，解释到。

    “是啊！”柳长风仿佛遇到了知音，兴奋的说到。

    “话说回来，我那个年代的文字还没有被过度阉割，象形文字，形还在，意思也就能轻松理解。”庄子继续说到。

    “对对对！”柳长风开心得几乎要手舞足蹈，他真想现在就拉着庄子走到语文老师面前，告诉他，可不要再责问学生为什么文言文学的那么差了。

    “我来为你送行，可不是来教你语文的！”庄子似乎看透了柳长风的心思，提醒他到。

    “启发，您就启发启发我！”柳长风有些迫不及待，说。

    “你只要记住，至人无己。”庄子显得讳莫如深，说到。

    “老子说，不不，用老子的话，哎呀，不不，我说的是带书名号的老子，或者您的老师，不是骂人的意思……”柳长风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思想家老子。

    庄子居然忍不住笑起来，说：“你看，这就是没有做到‘无己’，你总想着自己，所以你会在意别人对你的看法，你总担心你的所作所为会被别人误解。”

    “好吧。”柳长风知道，要做到“无己”，谈何容易，但也只好先勉强答应。

    “的确，你可以多读读《老子》，对你会很有帮助，特别是当你到了新的世界，你需要他给你指点迷津！”庄子笃定地说。

    柳长风想了又想，好不容易开口问到：“他真的是您的老师？”

    “哦！算是吧。”庄子笑着说到。

    “算是，怎么说？”柳长风皱眉，问到。

    “我没听过他的课！”

    说罢，庄子也摊开双手，看着柳长风，仿佛在说，应该不需要过多解释了吧！

    “说来也是！”柳长风仿佛释然地笑了笑。

    “可我的思想的确跟他有一脉相承的感觉。”庄子略带失落地说到：“谁叫他生的比我早！”

    “这世界就这点知识，早生的人自当有优势，把该说的都说了，后人只能靠后人的理解去做注解。就算后人的注解是新的思想，也会被认为不过是前人思想的延续。”柳长风带着自信的口气说到。

    “这话说的，我都忍不住要给你点赞！”庄子略带俏皮地说到。

    “哈哈哈！”柳长风忍不住大笑起来，说：“点赞您都知道！”

    “难不成古人就不配现代化么？”庄子继续调侃到。

    这可把柳长风逗得忘乎所以，笑得前仰后合，恨不能四仰八叉躺在地上打滚。

    “那您知道什么是大神吗？”柳长风笑着问到。

    “那就是牛人！”庄子毫不犹豫地说到。

    “那打赏呢？”柳长风笑呵呵地追问到。

    “我是看明白了，你可是拿我寻开心呢！”庄子故作愠怒，说到。

    大鱼发出一声长鸣，似乎也很开心，它一头扎入水中，很快又窜了出来，尾巴轻轻一拍，铺天盖地的水花向二人飞来，俩人都被打湿成了落汤鸡。

    庄子说：“我的座驾，喜欢吗？”

    柳长风羡慕地说：“霸气侧漏！怎么会不喜欢！能送给我吗？”

    庄子心想，这小子果然脸皮够厚，第一次见面就要拿走他心爱的座驾。

    见庄子没有回答，柳长风知道他自然是不同意的。

    “您不是说要‘无己’吗？您不仅没有做到‘无己’，连您的身外之物，您都无比在乎呢！”柳长风故意使用激将法，说到。

    “你这小子，悟性真的不错！”庄子满意地摸摸柳长风湿漉漉的头发，“这样吧，我送你一支长笛，还有一首曲子，等你学会了，你就可以召唤它。”

    “真的？”柳长风欣喜若狂，心想，你不知道我是音乐天才吗？窃喜之余，他偷偷看了看庄子，可他泰然自若，似乎就算柳长风分分钟学会这首曲子，也轻易召唤不到大鱼。

    “当然是真的。”庄子笃定地说到。

    此时，湖面刮起了风，风费力吹起庄子的白衣和青丝，他显得从容，但也有他本不该有的惆怅。

    “你后悔了吗？”柳长风沉默许久后，问到。

    “你是说大鱼？”庄子和蔼地问到。

    “你是不是后悔答应把召唤大鱼的技能教给我了？”柳长风像是进一步解释到。

    “不是。”庄子没有废话，简短回到。

    “那是为何？我看到你脸上写着惆怅。”柳长风半开玩笑地说到。

    庄子捋捋胡须，皱起的眉头又瞬间收了回去，黯然说到：“既然是送行，那就是分别。”

    “分别又如何？”柳长风也许还无法体会庄子心中的苦闷，在他眼里，庄子就应该没有苦闷，他无拘无束，逍遥自在，不然他怎么能写出《逍遥游》！

    “我的确有些惆怅。”庄子话音刚落，只听大鱼又一声长鸣，仿佛它也有惆怅。

    很快，湖越变越小，变成了一条大河，大鱼的身体几乎覆盖了水面，前方已不见波涛，只听到风声在耳边呼呼作响，毫无疑问，大鱼游得飞快。

    仿佛在大河的尽头，出现一只巨大的眼睛，竖起来的眼睛，中心的眼珠子像一颗火球，在炽烈燃烧。围绕在它周围的，仿佛是数不清的流星，一颗消失，另一颗马上出现，又或者它们钻进火球又窜了出来。

    “那是什么？时空穿梭机吗？”柳长风笑着说到，“不会又是什么无间地狱的惩罚吧！”

    “地狱？”庄子笑了，说：“还记得我跟你说的‘无己’吗？连你都没有了，还有什么地狱？”

    “我的痛是实实在在的，我觉得我就是在地狱遭受惩罚！”柳长风解释到。

    “没有什么东西是实实在在的，包括你所遭受的痛。”庄子说。他又将手放在柳长风的肩膀说，意味深长地说：“你是最幸运的，也有可能是不幸的。你讨厌你曾经历的世界，你认为那是地狱，可当你离开了那个世界，你到达的地方，可能才是真正的地狱。”

    “我要到另一个世界？”柳长风不解地问。

    “你要返回到你曾经生活过的世界，你在那曾经生活过18年。”庄子笃定地说到。

    “人间吗？”柳长风不禁好奇起来，“我会遇到以前的人吗？”

    “也许会，但更可能一个都遇不到。”庄子回到。

    柳长风的好奇突然消失了。

    他要回到他曾经生活了18年的地方，他这是死而复生吗？

    他不应该会遇到曾经跟他在一个世界的生活的人吗？如果遇不到，回去又有什么意义呢？

    是啊，就好比我们眷恋家乡，可当你阔别家乡多年，回到家乡，却一个熟人都没有，那回到家乡又有什么意思呢？

    “你离开那里太久了。”庄子见柳长风不说话，跟他解释到，“那里曾经发生过一场巨大的灾难。”

    柳长风挠了挠头，问：“结果呢？”

    “无人生还。”庄子带着沉重的口吻说到。

    “那我呢？”柳长风指着自己，问到。

    “哈哈哈，你是个逃兵！”庄子又显得轻松起来，“我们暂且将上一个我们生活的时代叫做‘前地球时代’吧。在‘前地球时代’，你18岁那年被诊断患有绝症，可你却获得了‘人类重生计划’的名额。”

    “然后？”柳长风渴望地问到。

    庄子不慌不忙，说：“你的大脑得到了复制。大脑得到复制的人，比如你，还有其他人，被送进了宇宙深处躲避灾难。人类根据强大的计算能力，计算出地球的恢复周期，也就是地球上产生新人类的时间，并陆续将你们这些被复制的大脑送回地球，我们暂且叫它‘后地球时代’。前后地球时代之间的这段时间是‘静默时代’，你刚苏醒的这段时间，是痛苦的，是黑暗的，也许就是你认为的‘地狱’，我们就叫他‘黎明时代’。”

    “什么时候开始将这些被复制的大脑送回地球的，从我开始吗？”柳长风好奇地问到。

    “你的大脑苏醒的比较晚，很可能是你的大脑程序有BUG，所以你已经是很晚的一批了。”庄子显得有些吃力，说到。可能是他一个古代人，谈起那么科幻的东西，自然会显得吃力的缘故吧。

    “BUG？”柳长风瞪大眼睛，问到：“我是一台计算机！”

    “不是一台普通的计算机，而是一台超级计算机。你的大脑与别的大脑有一处不同，这个片段很小，几乎不被察觉，但却影响了你大脑的苏醒时间，同时也影响了你大脑的运算能力。你是幸运的，按理说，你有这个BUG，你的大脑根本就不可能苏醒。可你却苏醒了，这也许是人类从‘前地球时代’至‘黎明时代’最伟大的成就！而且，你大脑里的这个片段还取代了你大脑里原先的θ片段。”庄子显得更加吃力了，说到。

    柳长风明显看到庄子的“图像”闪烁了几下，就像电脑中病毒了一样。别说庄子说得吃力，他柳长风听着也觉得吃力。

    “超级计算机？”柳长风吃惊地问到。

    “惊人的耐力，过人的智慧！我所能想象的就这些。”庄子不自信地说到。

    沉默片刻，柳长风问到：“我是较晚重返地球的人，不，大脑，我的，是吗？”

    “是的。”庄子答道。

    “那最早重返地球的人是什么时候回去的？”柳长风斩截地问到。

    庄子很满意，柳长风没有放掉这个关键的问题，他说：“500年前！幸运的话，他们的后代可能已经在新人类中开枝散叶，繁衍生息。”

    柳长风又沉默了。

    过了许久，他又开口问到：“既然‘前地球时代’我们能完成大脑复制，为什么不直接到别的星球生存，而是要等到地球恢复而且还有了新地球人，才又将我们的大脑送回去？”

    “不可能！”庄子很吃惊，心想，柳长风大脑的BUG果然超乎寻常，不然他问不出这样的问题。庄子解释到：“灾难来得太突然了，人类根本没有来得及找到外星人的大脑样本。”

    “那就不能顺利将人类复制的大脑转移到外星人的大脑内。”柳长风自信地补充到。

    庄子不再是简单的满意，而是惊讶！他说：“到此，你应该知道了整个计划的内容了。”

    柳长风点点头表示他理解了，可忽然又皱起眉头，问到：“那，到底是什么样的灾难，让人类如此狼狈？”

    “战争。”庄子斩截地说到。

    “核战争？”柳长风尽自己所能地问到。

    “核战争只是一部分，而且核战争在这场战争中几乎不值一提。”庄子讳莫如深，说到。

    “不会是星系战争吧？”柳长风说到。

    庄子摊开手，似乎是说，你都知道了，没必要再问我。

    柳长风这才明白，为什么要将他们这些大脑被复制的人送进宇宙深处，其实并不是送进，准确地说，是藏到了宇宙深处，是逃难。

    不知不觉间，他们就来到了那只大眼睛下面。

    “我们是要告别了吗，先生？”柳长风不舍地问到。

    “哈哈哈，是啊，容我煽情一番，那就是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庄子也显露出不舍的表情。

    “我们还会见面吗？”柳长风渴望而又无奈地问到。

    庄子心想，这小子又在套我的话！不过，他的聪明，让庄子感觉到安心了许多。于是，他说：“也许会。”

    “我们一样吗？”柳长风不甘心，接着问到。

    “也许是！”庄子依然模棱两可，回答到。

    柳长风知道，再问下去，也不会有答案了，也许庄子就只知道这些，可柳长风知道了自己将要去做的事情，心里已经踏实了，有没有答案已经不重要了，或者说，他想知道的答案，只有靠他自己去寻找。眼下，他只渴望在新的世界，能遇到旧的人，尽管希望是那么的渺茫。

    忽然，一束光照射到大鱼的背上，并缓缓向柳长风移动。光束里的柳长风仿佛乘坐上扶梯，渐渐上升，眼看庄子越来越小。这时，他想起来庄子答应他的东西，大声说到：“你答应我的东西还没有给我！”

    庄子大声说：“已经在你脑海中了，你自己翻译！”

    很快，柳长风已经能看到大鱼的全貌，它安静地浮在水面，像一座岛屿，而此时，庄子的身影早已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