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阴影之下
夜。 晚饭过后，又是一阵鸡飞狗跳的收拾。 当一切整理清楚之后，林北妄将阿婆送回房间，同阿婆道过晚安，便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此时，并未燃起油灯，林北妄的房间里显得昏暗一片。 而窗外则是月色正好。月光洒下，整个小镇都仿佛笼上了一层薄薄的银纱。 如梦似幻。 但却始终不曾有哪怕一丝一毫的月光投注进林北妄的卧房。 在阴影下，似乎有一只看不见的怪兽悄无声息地张开了血盆大口，将一切窗外照进的光线悉数吞噬。 看着昏暗的房间，林北妄的心中忽然涌上了一股难以言明的大恐惧。 这种感觉就像是昨晚的那个噩梦一般，有无法想象的可怕存在高居云端，向着世间投下无边的庞大阴影，断绝了世间的一切希望。 阴影下的人们，永远只能怀抱着不安、恐惧而活。 林北妄颤抖着手，飞快的将桌上的那盏油灯点亮。 一点昏黄的火光亮起，屏退了卧房中无限蔓延的阴影。 这时，林北妄才松了一口气，心情稍稍安定。 他来到床边坐下，眼睛一动不动的看着那盏燃烧的黯淡油灯。 思绪飘远。 游花镇是他的故乡，是一个被花海团簇的奇迹小镇。游花镇的花海就算是再严酷的冬季也不会凋零。游花镇的居民热情洋溢，而与他同吃同住的阿婆则是他的家人，是他最尊敬的长辈，将他抚养长大。 游花镇永远充斥着幸福与美好，永远不会有苦痛。 这些认知深深刻在林北妄的脑海中，仿佛与生俱来。 但林北妄梦中的一切，又无时无刻的告诉着他：这世上从来都没有什么所谓的至纯至真、永远不变的幸福美好。 这些都是假的。 真实与虚幻、幸福与痛苦、安定与惶恐，种种截然不同的感受在林北妄的心头交织缠斗，势如水火，无可消融。 这让他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割裂感和矛盾感。 林北妄沉默着爬上床，用被子把自己全身上下都裹得严严实实的，密不透风，只剩下一张脸露在外面。 然后他慢慢的挪到了墙角，双手抱着膝盖，蜷缩成了一团。 只有双目怔怔然的看着那桌上那点跳动的火星。 夜深人静，寂然无声，夜色深沉。 不知何时，一股倦意悄无声息地袭上林北妄的心头。 他的眼皮开始打战，昏昏欲睡。 在一片迷糊中，林北妄似乎看见一点阴影忽然出现在了昏黄的油灯下，如同墨水滴入一张纯白的纸，墨痕晕染。 阴影扩散，吞噬了房中的一切，只余一点火光在黑暗中飘摇，却无法照亮任何东西。 一股腥臭、腐朽的味道不知从哪里传来，在空间中弥漫，令人作呕。 林北妄忽然在灯下的阴影中看见了一片海。 一片无边无际的、黑色的海，散发着腐朽、毁灭与不详的气息。 如渊耸立。 林北妄忽然感到无比的恐惧，他总觉得这片海似曾相识。 似乎在很久很久以前，他也见过这样的一片海。而那时所见的海，曾无情的吞噬过某件令他无比珍视的东西。 失去么…… 林北妄心神动摇，看着这样的景色，他感觉似乎抓住了什么关键的东西。 一直被他刻意忽略的、甚至不愿主动想起的东西。 失去，对了，是记忆！ 林北妄睁大了眼睛，他终于明白了自己会在夜里感到痛苦挣扎的原因。 他失去了记忆，脑海中一片空白。 他不知道自己是谁，自己从何而来，又会什么会来到这里。 他只记得，自己一睁开眼就已经躺在了柔软的床上，身上穿着干净的衣衫。床边，阿婆坐在靠椅上等着他的苏醒。 这一切都是那么的自然。 阿婆告诉他，她是他的亲人，而这里则是游花镇，是他从小生活的故乡。 林北妄自然而然的就相信了这一切，并且不问根由。 在他的直觉里，他少时的故乡本就该是这幅模样。 阳光明媚，花团锦簇，鸟语花香。 “阿婆……” 林北妄半眯着眼，口中不自觉喃喃着，眼前天旋地转。 黑色的海渐渐远去，之前梦中那一道又一道可怕的阴影再度在眼前浮现，遮蔽日月，漠视人间。 一道人影忽然清晰的出现在林北妄的身前。 那正是他自己的模样。 只不过身前的这个他形容憔悴，衣衫褴褛，满面风霜。 他如同照着一面镜子在同未来苍老的自己对视。 面前的这个他忽然向着林北妄发出诘问，声音振聋发聩，摇撼灵魂。 “你还要躲到什么时候？” 林北妄却是满脸茫然，站在那儿不知所措。 “也是，现在的你沉溺在美好的幻想之中无法自拔，又怎么知晓自己真实的处境。” 面前的他讥讽一笑，眼中却流露出一抹莫名的哀伤。 “喂！” 面前的他忽然叫到。 “摸摸你自己的喉咙的位置，那里是不是有一道伤疤？” 林北妄闻声，伸手朝着自己的脖子摸去，在喉咙的位置的确留有一道伤疤。 这时，林北妄的喉咙忽然涌起一阵火辣辣的刺痛感，他感觉似乎有一个尖锐的物体恶狠狠地刺穿了他的喉管，并且在其中来回搅动。 林北妄喑哑的一声大叫，从口中发出的却是如同破旧风箱全力拉动时传来的吱呀呼啸。 他一下子跪倒在地，双手抓着自己的脖子，掌心隐隐传来一阵湿润、粘稠的触感。 剧烈的疼痛让他无法思考，这一刻，他感觉自己的生命正在飞速消逝，几近窒息。 意识模糊间，林北妄的眼前似乎又有一道身影徐徐走来，身穿红衣，和面前那一个憔悴沧桑的自己身影相叠，冷冷地低头看着自己。 这个眼神，是俯视，也是蔑视。 她，是她么？ 林北妄觉得自己理应认识这个人，但是他却什么都想不起来。 他快要死了。 “瞧你这幅样子，还真是狼狈啊！哈哈哈！没想到你居然也会有这样一天！” 那一袭红衣和面前的自己同时笑了起来，发出两种不同的声线相重叠，声音极尽的挖苦与讽刺。 “快了，这一场名为游花镇的幸福幻想就要到尽头了，你就要醒了。” “好好的享受你最后的幸福时光吧！” 红衣的身影渐渐淡去，而面前的这个他的面孔却越发清晰。 这一次传来的，则是他自己的声音。 “不要再让自己后悔。现在的你有能力改变这一切。” “你可以凭着你的力量，去拯救你所珍视的阿婆，你所珍视的一切，你所珍视的他，以及她。” “醒来吧！” 林北妄猛然睁开了双眼，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身上汗出如浆，把衣服甚至是被褥都打湿了一片。 窗外依旧阳光明媚，桌上的油灯不知何时已经熄灭。 林北妄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其上并未有任何伤疤。 但是那一份喉管被刺透的痛楚却依然萦绕不散。 林北妄垂下眼眸，抿起了嘴唇。 或许，那一个梦中的自己才是他最真实的模样。 因为他自己没有必要去骗自己。梦中的一切，都是他自己的心声。 所以说，游花镇的一切，游花镇上的人们、大大爷、二大爷、三大爷，以及对他和蔼可亲的阿婆，这些都是他的幻想吗？ 到这里，林北妄却强行屏退了脑中的一切念想，不愿去思索，不愿去面对。 他像是一个受到沉重创伤的孩子般在自己心底歇息底里的大喊大闹着，蛮不讲理。 “你讲的都是什么东西，什么幻想不幻想！就算都是我的幻想，我也情愿相信这是真的！” “阿婆，大大爷，游花镇，这一切都是真的，才不是假的！” “你们都在胡说八道，我才不会和他们分离。我和阿婆约定过，要一直一直陪着她，直到世界的尽头！” 林北妄抱着脑袋，表情痛苦。 他真想这样的时光，再留久一些，再久一些，让可以他好好的去铭记这一切。 就算这一切真的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