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节 腰中双绮带,梦为同心结
最后的这一段调子,冯才人只用了一根少商弦来演奏。声音极细,音量虽不大,却很是尖利,一拍一拍,仿佛直刺入我的耳鼓。而我则在努力分辨着冯才人所奏的调子,因为只用一根弦来演奏,没有相当的功力,是做不到的。而事实上,以冯才人的琴技,最后的这一段,只用一根少商弦来演奏,的确是有些不足的。只是她倾注的感情很浓厚,而这些感情流淌于指尖,竟也在一根少商弦上弹出了震撼人心的节奏,曲调虽有不准,但这样的节奏,我却终于分辨了出来。泛彼柏舟在彼中河。髧彼两髦,实维我仪。之死矢靡它。母也天只!不谅人只!“嘣”的一声,在这最后的一段尖利的调子堪堪奏完时,少商从中绝断。我没有转首去看冯才人,冯才人也没有再发出一丝声息。许久一段时间里,两人都是沉默。我没有再去想冯才人告诉我的这一段故事,因为这段故事,让我不知所措。忽然一只鸟儿从我眼前的光线中掠过,翅膀扑棱的声音,打破了这种静寂。“娘子与我素不相识,这些事情,何必跟我说。”我扶着亭子的柱子缓缓站起,不过是心中受了震撼,手脚竟也无力。我不敢侧首去看冯才人,只是缓缓举步:“今日暂且作别,明天再来看娘子你。婢子相信当年娘子与张贤妃一事,娘子并非祸首。娘子与其苦受煎熬,不如说出真相。婢子不敢向你保证什么,但定会竭尽全力,帮你脱去不应有之罪责。”走出几步,听到身后仍是丝毫没有反应,心中担忧起来,不由又驻足道:“冯娘子,你……你多保重。”虽然很是不忍,但终究还是回过了头。冯才人除了两只手放在了琴边,整个人都还是弹琴的样子。脊背挺直,微微颔首,只是此刻的她已经完全没有了力气一般,即便脊背仍旧挺直,却不过是一幅躯壳被支撑着挺直的样子。她的两只眼空洞地睁着,似乎是在看着,却又必然是什么也没有看到。这幅样子,让冯才人看起来,骤然间衰老了很多。我刚才一直想要避开的,便是冯才人的这个样子,但是既然已经看见,也就无法避开。冯才人的目光终于渐渐凝聚,继而缓缓上移,触到了我的目光。“你要我保重……”冯才人缓缓开口:“我还要保重什么?”“往事已矣,可你还要生活下去。”“生活下去,又有什么意义?又为了什么?”冯才人幽幽地说着,像是在问自己,又像是在问我,更像是随口而说。我心中却不由得一惊,今日一见冯才人,便觉得她眼中有股淡漠世事的感觉,此刻再听到她心灰意懒般地这样说话,更是从心底生出惶恐。“冯娘子,你……”急切开口,却是不知道该怎么去劝。冯才人的双眼中带着几分疑问般的神色看着我,但疑问之中,并没有期待。这或许,正代表了她现在的心态,虽然疑惑我会给出怎样的答案,但于她而言,无论怎样的答案,都已经不足解答心中的疑惑,又或者说,冯才人的心中,早已经没有了疑惑的存在,她什么答案也不需要了。有人说,哀莫大于心死。看见冯才人此刻的样子,我体会的十分真切。明明是一个有生机的人,却让人看在眼里,只觉得枯槁。我不知道还有没有人知道冯才人的事,不知道还会不会有人对她伸以援手,但我知道,我不能看着她这个样子,置之不理。我终于鼓足勇气道:“冯娘子,那个人,现在在哪里呢?”问了会有什么用,我的确不知道。也有可能只是愁上加愁的一句话,但我知道,这是此刻,唯一能在冯才人心中掀起波澜的事情了。而这个征人,也是冯才人今后,最大的支柱。果然,冯才人的双目渐渐有了神彩,或者说,因为精力的渐渐集中,冯才人的目光,不再似方才那般散漫。“他么……”冯才人的唇边忽然露出一丝微笑,不知是不是我的幻觉,冯才人的嘴角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道皱纹,这丝微笑本就稀薄,衬着这道皱纹,更是带上了无限凄凉。冯才人渐渐地仰起头,虽然她的头顶,是榫头交错的松木搭成的凉亭屋顶,但冯才人的神情却是十分认真专注。我的心中不由得一凉,冯才人却仍是看着屋顶认真地说道:“在另一个地方,等我相聚。”生当复归来,死当长相思。已经不可能复归来,何苦徒留两人阴阳永隔,两地相思?不如,我去与你一道,在另一个地方相聚。如果死去的人还可以子在另一个地方相聚,那么死,当真不是一件可怕的事。可如果真的死去之后,人们还能在另外的地方,不受时间的限制长相聚长相守,那么世上之人,又何必为了一死而悲啼不休!“你一走了之,别的人呢?”我问了,却有些后悔,我想问她,世上难道就没有别的事情别的人,让你牵挂吗?可是想到冯才人的遭遇,恐怕值得牵挂的人,真的没有了。“别的人,还有谁?”冯才人意兴索然地摇头,“再没有了。”沉默片刻,冯才人忽然道:“我该把张贤妃的事情告诉你了。”这正是我要的真相,应该也是普安王想要的真相。可是此刻,我不能听。或许对于冯才人而言,完成了这件事,她就完成了最后一件事。所以,我不能让她说出来。“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室宜家。”我忽然开口:“冯娘子,你到底……曾不曾嫁与他?”冯才人愕然,怔了片刻,方才缓过神来:“你为何……这样问?”之子于归,本就说得再明白不过了。但冯才人眼中一闪而逝的光彩,却让我更加肯定,自己的想法是没有错的。“那一段乐曲,丰瞻华美,春光旖旎,尤其是那一番婉转羞涩的欢愉欣喜,当真与那欢庆的曲调相得益彰。好像,真的是在庆祝于归之喜。”我缓步走近冯才人,在她对面的木凳上坐下。当时听到这里,我还以为冯才人所言的人,就是当今皇上。当初相见的心动,相聚的不易,终于修成正果,所以这段乐曲,才这般洋溢着羞涩。然而转念一想,背上却惊出了冷汗。若是皇上,开始那一段《关雎》与《将仲子》,又从何而来!就算皇上会对冯才人有过“寤寐思服、辗转反侧”的初遇与相思,但仲子逾我墙的人之多言亦可畏,却又从何而来。那自然是,冯才人在进宫之前,曾有过一段热烈的爱恋,却遭到了家中的坚决反对。但冯才人还是坚持了下来,终于才有了后来的“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有了“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那样华美热烈的乐曲,却让我害怕。冯才人已经进宫了这么多年,却仍是这样执着地,记着当年这段刻骨铭心地相思。在宫中,她的这般想法,足以让她毁灭。我心惊,但亦忍不住欣喜,总算,他们曾有过一个美好的结局,哪怕,那不是最后的结局。“当时,我一度以为,之子于归是真的。可是于归之礼结束后,冯娘子,你奏了一段短短的衬曲。”“衬曲?”冯才人茫然。“擅于奏琴之人,在弹奏一首曲子前后,或者两支曲子之间,指尖会不由自主地弹奏几个音符,或一句熟悉的、喜欢的旋律,算是思考,也算是试琴。”我道。其实这些道理,我根本不需说,冯娘子问的也绝不是这个意思,但我还是尽量多说一些话,一面吸引冯娘子的注意,一面也在留神她的神色。冯才人点了点头,目光中仍是不解之色。“冯娘子,今天你所奏的曲子,融合了很多支曲,其中的衔接,极尽精妙,全然听不出刻意为之的痕迹。但《桃夭》《木瓜》这一段奏完之后,徵调并没有立时转为商调。”我对着冯才人微微一笑:“冯娘子,你弹了两句《有所思》。”我看到冯娘子的纤指轻轻一颤,听到她的声音带着nongnong的倦怠:“腰中双绮带,梦为同心结。这个梦字,写的真好。因为几句《有所思》,你便做出了判断吗?”“我还没有聪明。”我摇摇头:“就算之子于归是真的,弹几句有所思,也再正常不过了。我的依据,是有所思里的遗憾。”“遗憾……”“若是曾经拥有,或许就不会有这么深的遗憾。”我道:“我终于想到,之子于归,不过只是一场梦境。”冯才人的纤指在轻轻颤抖,她忙用左手使劲握住了右手。我不忍也不敢看冯才人的脸上是怎样的表情,只听许久之后,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缥缈地如同来自遥远的云端,却是直直地沁入人的心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