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书屋 - 都市小说 - 南宋锦年在线阅读 - 第三十二节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第三十二节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心中“突”地一跳,看着冯才人竟然伸手打开了房舍之门,不由得满背皆凉。前不栽桑,后不插柳,院中不种鬼拍手。这是我到北方后,听到的谚语,小时候在家,倒没有听谁说起过,所以到了北方听到的时候,还有些好笑这些过分的讲究,但此刻,却是清清楚楚地回想了起来。房屋前面不种桑树,“桑”与“丧”同音,那是说“丧”事在眼前,是很不吉利的征兆。可是这一间房舍,却偏偏对着一株白桑。而竹林里冯才人近乎呢喃的啜泣声,更无端地在此刻回荡在我脑中,当时听到并没有多少感觉的声音,让我此刻却是毛骨悚然。忽然又想到冯才人宁愿死也不愿说出实情的神情,心中又是猛地一跳,不会吧,冯才人不会是要等我不会说话了,才将这件事说给我吧!糟了,糟了,三郡王早说过冯才人并非善类,冯才人自己也承认害了张贤妃,难道今天冯才人又要对我下毒手,难道这桑园就是我的毙命之所吗?我连忙摇头,似要努力驱除心中的这些纷乱的念头。告诉自己冯才人不似为恶之人,也绝对不会害我,只是这地方阴阴森森,所以我才胡思乱想。“谢姑娘……”冯才人忽然停下脚回过头来,然而看到了我使劲儿摇头的样子,一句话刚开了头便止住了,睁大眼睛看着我,脸上颇有诧异的样子。我虽极快地停下了摇头,又连忙勉强挤出了微笑,但刹那间停下来摇头,脖子似乎还别扭地梗着,我假装不动神色地将脑袋回正,自己也知道此刻的神情定是十分牵强。冯才人不由得微微一笑,神色间倒甚是好笑:“姑娘怎么了?”“昨晚没有睡好,好像落枕了,脖子有些疼。”我伸手摸着脖子,随口编出了一个理由。好在冯才人也并不追究,点头道:“原来如此。姑娘若是觉得不适,改天再来不妨。”我的确是要在与三郡王联络上之前,设法拖延时间的,但即便是拖延,也应该在我弄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后,设法拖延时间,而不是在此时。“小小不适,有何足道。”“那姑娘请在此稍候。”冯才人颔首示意,走进了那所房屋。细看之下,这所房屋乃是木质,且搭建木屋的树木都没有去皮,更多了天然之意,若非对着的是一棵桑树,倒是个极佳的处所。顷刻,冯才人从屋中捧出一把琴,轻声道:“谢姑娘,这边请。”桑园着实不小,园子里面还有一处凉亭,也是松木搭建。冯才人调了调琴弦,铮铮两声之后道:“谢姑娘,这首曲子,请你品评。”冯才人行事,实在有些出人意表。原来特意走到桑园之中,是为了让我品评乐曲。听琴乃是雅事,亦需安静,冯才人措辞极简,我亦只是点了点头,轻声说道“恭聆雅奏”。我跟着想到廖先生的话,张贤妃擅琴,曾在馆阁中奏琴,官家说借着竹林风声,琴声也变得十分悦耳。非独官家,当时宫中的宫嫔,也都去听张娘子奏琴……只是我再也不会知道,张娘子之琴如何了。耳边铮铮琮琮的琴声已经响起,心中凡俗尽消,我斜倚着亭柱,望着从几株大桑树顶上透进来的缕缕阳光,静静地听着琴声中的一处处跳跃,一点点变化。开篇即是角调,角弦五行属木,四季中应春。开篇的调子便洋溢着融融之意,温暖美好。似是春华盛开,好鸟啼鸣。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嗯,我不由得轻轻蹙起了眉。调子很快便转而冷清,角调之中,混着羽调。羽调五行属水,四季中应冬季。羽调混在角调之中,给人一种腊尽春回,却又春寒料峭之意,正是乍暖还寒天气。将仲子兮,无逾我里,无折我树杞。岂敢爱之?岂敢爱之?最后一句岂敢爱之,似乎是在反问一般。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将仲子兮,无逾我墙,无折我树桑。岂敢爱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将仲子兮,无逾我园,无折我树檀。岂敢爱之?畏人之多言。仲可怀也,人之多言亦可畏也。人之多言亦可畏也。……《关雎》与《将仲子》的调子反复而行,我自然无从单单从调子上,分辨出其中哪一句调子是哪一句词,只是按着对诗词的记忆,自行将曲子补足。我朝的乐曲不但数量极多,演奏演唱乐曲也极为流行。街上多有教坊、勾栏等处,多有妙龄女子,从小学习弹唱,并以演奏歌曲,演唱小曲招徕顾客。即便是寻常的茶舍之中,或者西湖上的花船之上,也总有卖唱的女子往来穿梭,妆点于酒席之间,或将细瓷香茗加以润色。我朝最流行的唱曲便是各种词,长短句错落有致,不同的词牌,就有不同的调子。凡有井水饮处,皆能歌柳词,可见这些长短句被人们口口相传的盛况。其实诗经这些出名的曲子,许多都有专门相配的乐调,各成一曲。只是诗经比不得长短句更为通俗,更贴近歌女们的生活,故而传唱的并不多。只有一些名人雅士,喜欢弹奏。我小的时候跟着姨娘学琴,爹爹便教了我诗经中的一些调子。姨娘出身乐籍,却也听不大懂,说道闺门之中,若要学琴,还是学些通俗易懂的才好。爹爹但笑不语。当初学得很有些枯燥,今日却感激爹爹的教诲,让我听得懂冯才人的心事。冯才人用在曲子中的花巧技法并不多,不似宫中大宴之上,宫中的那些乐师所奏的曲子,各种令人惊羡的技法层出。但宫中的乐师所奏的曲子,虽然各种技法用得纯熟,但却充满了匠气,不似冯才人的琴声,没有花巧,但能听到其中的心思。而心思最巧的地方,便是这两首曲子之间,衔接得十分自然巧妙,几乎没有斧凿拼接的痕迹。一面是刻骨铭心的初见,朔回从之,道阻且长却也无法阻挡的热情,一面却是父兄的阻拦,与众口铄金、积毁销骨的可畏的人言。心中不由得一动,难道,冯才人所弹的曲子,说的就是她自己吗?琴音渐渐转而清亮,已经变成了徵调。徵调五行属火,四季应夏。正是万物成美,繁复茂盛的季节。徵调中混合着角调,从冯才人开始抚琴至此,这是最繁复华丽的调子。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俟我于著乎而,充耳以素乎而,尚之以琼华乎而……洋溢的喜气,连我也受了感染,仰首看着细细软软的灰尘在道道阳光中飞舞,身上也带上了温暖。这是冯才人出嫁的时候吗?应选进宫,嫁与帝王家,在十七岁的年纪,浓墨重彩地记录下这一年华。相互馈赠,不仅仅是为了报答,而是永结为好的信物。进宫的那一天,她看到了皇上,锦衣绣服,仪表堂堂。冯才人应该是,很喜欢皇上的吧,否则这调子,怎会这般愉悦呢?然而这样轻松的心绪之下,却一直隐伏着不安。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俟我于庭乎而,充耳以青乎而……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本已舒展的身心骤然紧缩,而眼前那一道道明媚的阳光,忽然变得刺目!我极力要掩起心中的念头,生怕这个念头曝露在这样刺目的光芒之下。是的,我的这个想法,是见不得光的。因为这宫中,甚至这天下,都容它不下。可是这道道光线,锋利得如同利剑,硬生生地将我的隐藏剖开,血淋淋地露在青天白日之下。我极想回头看一眼冯才人,却是无论如何,也扭不过头去。我想象不到,冯才人此刻,用的是怎样的勇气,才能将眼下的一切全部忘去,全心全意地将身心都放在那些回忆中,才能奏出这样喜气洋溢的乐曲。我想象不到,冯才人此刻,一颗心是不是如同我心中的真相一般,就算被藏在最深处,却也已经是鲜血淋漓。但我知道,此刻的乐曲,不是终了。丰瞻华美,热烈激昂,繁花似锦,绿叶扬扬,终究,都会过去。徵调已经转为商调,商调五行属金,四季应秋。金风一起,纵使天高云淡,意境开阔高远,也都终究带着秋雁南飞,秋叶渐黄的凄凉。这注定是,一场冷落清秋节的堪伤离别。喓喓草虫,趯趯阜螽;未见君子,忧心忡忡……有狐绥绥,在彼淇梁。心之忧矣,之子无裳……除非见到他,否则我的心如何能安。年轻的征人去了远方,徒留我独倚栏杆,人影成单泪成双。陟彼南山,言采其蕨;未见君子,忧心惙惙……有狐绥绥,在彼淇厉。心之忧矣,之子无带……若非见到他,我如何才能心生欢喜。马蹄溅尘满征衣,不知你腰间所系,是否还是当日我给你打的同心结。一句《草虫》,一句《有狐》,征人已去,独守空闺的心情,犹如征人当年的“寤寐思服”。商调转为羽调,曲子中带着肃杀。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铮铮的乐曲带着慑人心魄的寒意,一语一顿,都犹如誓言。冯才人的琴声为何这般铮琮有力,好似,要把这个温和淡雅的人所有的抑郁难平,全部抒发在这七弦之上一样。心中的疑惑,随着冯才人的琴声每一次高亢,都更深了一层。终于,清清泠泠的几声琴声一拍一拍挑动着我的心弦,最后高亢到了几乎尖锐的调子,说完了这最后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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