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大某
秦寡妇前前后后嫁过八个男人,没一个撑过一年,甚至个别连一天都没到就嗝屁儿了。这些年她一直在嫁人了,守寡了,又嫁人了,又守寡了的恶性循环中往复轮回。村里不时传出一些她和地痞流氓甚至有妇之夫的风流韵事。也没人盼着娶她了,但吃不到嘴边儿的,还不免调戏,捉弄,侮辱一番。秦巧的名声在村里越来越臭,小孩子骂她“扫把星”、“克夫婆”,男人们骂她“风流”,骂她“放荡”,连女人们都开始骂她“狐狸精”、“害人不浅”。 也有人劝她:守寡就守寡吧,你对门李大娘不是守了一辈子的寡?有什么大不了的……总比祸害人要强! 她倒是对这些好赖话充耳不闻,靠着一点缝补的手艺撑到如今。还有人常常看见她挎着篮子出门,乌发轻绾,身姿摇曳,在大好春光和秋暮里像朵顽强的花一样,永不凋零。她还是那样美,一颦一笑,像个仙女,也像个妖精。 嫁给董寅的第十个月,人人都说秦巧身上这股子邪气,这回算是给压住了。可是董寅却常常愁眉苦脸,说秦巧怕是不能生养,成婚大半年了,肚子没有丁点动静,因此屡生抱怨。 大伙儿听闻,都劝他知足,秦巧虽然嫁过七个丈夫,嫁谁谁死,可好歹也是个不可多得的绝世美人儿,夜夜能搂在怀里睡觉就不错了。生不了就生不了吧,万一接了你的后,她反而变个黄脸婆,那才叫暴殄天物。 可是董寅这人一根筋,说什么传宗接代是头等大事,秦巧再美不能当饭吃,给他生个儿子才是正经。 后来的一个多月,董寅四处求医问药,给秦巧灌汤灌水,把她养在家里,门都很少出。如此日复一日,直到今天早上,董寅被人发现死在了井里,头朝下,脚朝上,皮白如纸,略显肿胀。 大伙儿愕然:看来,这世上根本没人镇得住秦巧。 她注定要当一辈子的寡妇。 连黎公都已经放弃了。 站在人群外围的李叔看着小院儿里冰凉的尸首,和尸首旁掩面垂泪的秦寡妇,连声叹气。 秦寡妇虽不是什么贞洁烈女,但却是个本性善良的好人。当年李叔的拜把子李兀病死榻中,他的儿子李大某――也是李叔的半个侄儿,为了买一口棺材下葬赔上全部的家底,以致于最后无家可归,食不果腹。那个时候他正好出远门看女儿去了,无法接济,多亏了这个秦寡妇,给他缝衣服,补袜子,早晚送粥送水,才没把大某这孩子给饿死。 这些事虽然都是从别人口里听来的,但李叔还是深受动容。从那以后,他便盼着能有一个命硬的好孩子娶秦巧过门,也算给她个依靠。 大某年纪相当,敦厚老实,是个正儿八经的“好孩子”,可他说他怕死,要是帮着秦寡妇挑水劈柴钉桌腿儿,他别无二话。一提娶她,还是算了。 秦巧算不上正经人家,而且名声不好,风流太过,他常常看见左邻的张三右舍的李四大晚上出入她的家门,他要真娶了她,运气好被人说三道四,指指点点,运气不好,说不定跟前几个一样,一命呜呼。 大某是全村出了名的呆,腼腆,老实,平时沉默寡言,可是说起秦巧,他反对的理由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而且是懒婆娘裹脚布,又臭又长。 李叔无奈,只能上了坑头,下了饭桌,想起来便插一嘴,也不好再催他,毕竟在鳝湖村里,“你快快娶了秦巧”这句话,等于“你快快死吧”。
村里天黑得快,饭也吃得早,烟囱里袅袅炊烟扶摇直上,一头扎进傍晚昏黄的乌云堆儿里,滚了个一般颜色。 卖烧饼的白大娘和蒸包子的柳大爷都相继收摊回家。树下的野狗追着鸡,狂吠不止。小孩子跟着大人坐在颠簸的牛车上从城里装着一脸喜色回村儿,高亢刺耳的童声叽叽喳喳叫成一片,热闹非常。 大某拎着碗筷从对面石头上站起来,一边嚼着嘴里的咸菜,一边深深注视着秦巧添了灯的屋舍,通明一片。他像一棵树一样,直挺挺地站在那儿,盏茶工夫有余。 一捅就破的窗子纸,染着昏黄烛火,勾勒出秦寡妇窈窕的倩影。他仿佛可以看到她精致的侧脸,柳眉微蹙,朱唇轻抿,烛光顺着挺翘的鼻尖儿滑下来,落在她手里脏污的破布上。她倒不嫌弃,十指纤纤,一针一线,万分仔细。 张三和李四敲响她的门,把手里的蜡烛还有碎银包起来,递给她,她则将补好的衣服予以交换。俩光棍儿心里眼里,都是一副谄媚相,接东西不忘摸一把手,秦巧只是温柔地笑,说两句话便关了门。 天黑了,大某走了,屋里的火光一跳一跳,窗上的仙女被晃成妖怪。搭在绳上的破衣服,像没有脑袋的鬼魂,在光的鼓点里群魔乱舞。又随她拂手熄灭而消失。 烛火成眠的一瞬间,树上的乌鸦花了眼,那人影铺在窗纸上,竟如同画师竹管下,盛开的团团墨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