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怕地老天更荒
“莫休，回去吧，哪怕只做个无名仙官。天塌下来，我陪你一起扛。” “好啊，我也想，可是除非，我早就说过，我已经回不去了……” 天书馆史籍记载，天君问尘在任第十四万九千七百年年末，与吞天并叛神莫休麾下数万魇族交战三月，李元，除非，共统帅者七十二天将所领十万天军，于川河松仙岭大胜。魇族死伤过半，举众归降，臣于天界。魇物三召次于魔阶，力护余众至川河以外，盟曰共和，日月昏陨而不犯，自此太平。魇魔吞天宿灵于莫休，丢盔弃甲，流窜出逃，不知所踪。副帅除非领四甲星神围追不成，遂寻于其后，月余，无信，未归。 莫休一路跑到了昆吾山下，彼时已灵力枯竭，心神俱创。这个时候的他，即便有魇魔吞天和曾是司法神君的自己全部功力加持，也早已在三个月的混战和徒命奔波中变得不堪不击。 他太累了，累到只剩最后的一口气，脚下阵阵发着虚，人间的山水在他眼里变幻莫测，如同一张铺陈的纷呈画卷。人们经过这里，参神拜道，求金银财宝，求健康安宁，求香火不断，子孙绵延，求所爱终成眷属，求父母寿比南山，求朋友兄弟，身于千里，仍锦绣荣华，前程远大。殊不知神仙福泽，施一分，少一分，纵然庙前松木，万古长青，香坛果品，供奉不断，养出来的神，倾尽所有来护佑地方子民，又能施予人多少世代？在大火和强盗的进犯之中，又有谁来护他尊神造像？ 从没有。 师父也从来不在意，人间的人，脏了他的庙，砸了他的像，果品供奉喂了狗，他也不屑一顾。该施予的，照样施予。 莫休最敬佩的一点，莫过于此。他做不到只奉献，不索取，但是师父可以。 他为他的师父，感到不值。 师父和青衫，都是傻子，除非也是。大罗神仙，凡此不无例外。 莫休仰天大笑，笑声在泪水中逐渐冰凉彻骨。 “凡人都是渣子！不知天高地厚，不懂滴水之恩，贪婪成性，自私，凶残，活该一生坎坷，饱受苦难！他们砸毁无伦的神像，在他庙里扔臭鸡蛋的时候，怎么不想想，自己为所求之事又做了什么呢？他们坐等神灵的眷顾与恩赐，幻想着有一天美梦成真，可是一旦落空了，却会反过来辱骂神灵！” “莫休……”站在他身后的除非衣衫褴褛，孤身一人，平静地看着眼前这个疯狂到几乎已经丧失理智的家伙，“不，或许我应该叫你吞天。” “那些所谓神灵也好不到哪儿去！”莫休转过身来，嘴里仍旧念念有词，“他们不分青红皂白，披着慈悲的外衣，却袒露出魔鬼的爪牙……我早就不信神了，神灵虚伪，众生自利，根本不值得……” “任何时候，都不要急着以偏概全。你所站的地方，真的能看见所有人吗？”除非露出一个疲惫的笑容，缓缓解下一身脏污的盔甲，道：“三生六界，如果只有恶意，那就不存在所谓善良，可是没有善，又哪来的恶呢？莫休，你会变成现在这样，都是因为你所看到什么东西，都不曾夹杂善意。” “你把盔甲脱下来，就不怕我轻而易举地弄死你吗？” 莫休忽然黑了脸，环顾四周，像是生怕附近埋伏着一群野兽，只等时机成熟，一举将其拿下。“四甲星神呢？” “你看，”除非摊手笑道，“你只看到了我举止怪异，不符合常理，而迅速警戒，却没到看到我这么做，是因为我信任你。莫休，我不信你会伤害我。” 他一步步逼近，莫休神色恐慌，也随之一步步退后，“你别过来！” “……” “除非，我不会回去的，我回去只有一个死，或者像御罗一样被永远地封印起来，生不如死。我本来想着把这场仗打赢了，至少为魇族掠得一方安宁世界，我也可以将吞天化为已有，用强大的修为亲手杀死御罗。可是我错了，你说的对，吞天是个小人，他骗了我！” “就算我们得以共生，他和御罗同为魇族，也不可能用修为将御罗在内体杀死。更何况……我的心智远没有我自以为的那般强大，而御罗好歹还有一半的修为……可是事到如今，我就算一条路走到黑，也绝不可能再回头了。我回去了，注定没有好下场！我不能让整个天界看我的笑话。我宁愿，死在外面……死在你手里！” “除非，杀了我吧，用我的死给你铸一枚功章，也算物尽其用……” 除非和莫休隔着七八步远，相对峙立，昆吾山下北来的风从他们中间横扫而过，吹乱这一池心海。彼此衣衫破败，血迹斑斑，连发丝都已凌乱。脸上是汗水和鲜血，淤泥混合的污渍，眼底是互相难以成全的执拗。 莫休铁了心要死在这个地方，可是除非不能放他去赴阴曹。他请命来追莫休，就是为了要带他回去，一定要回去，他不能让莫休的死因为吞天所蒙尘。他可以成全莫休去死，但绝不是魇族的叛神，和吞天共生的这个莫休。 “莫休，”除非走近他，“其实你们已经共生，是足以杀死我的。” 莫休摇摇头，除非的语气不仅是无奈，还透着几分委屈，他以为这是妥协，故而没有退却。“从两个人变成一个人，是需要时间的，而且过程相当痛苦，甚至在某个时期修为会极大地削弱，如同一个废人，挺过去了，才算成。” “挺不过去呢？” 除非右手手心里忽然凝聚出巨大的神力，莫休看得真切，心里了然。他们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也好，该结束了。 就这样吧。 除非，对不起，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