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借此风翻湖浪
无伦犯了事。 身为掌事,本该是座下之人至高的标杆,是榜样,而他居然因为一点芝麻大小的私事,倦怠公务,致使封印了御罗千百年的灵珠法器破损而不自知。好在御罗疏忽,没趁此良机大加利用,否则一旦冲破封印,势必给整个天界带来不可预估的威胁。 刚从右府德君嘴里听到这个消息,莫休满脸的不可置信。这么多年了,师父是什么样的人他还不知道吗?他的严厉从来不只对别人,更对他自己。他向来重公事大于私交,也懂得孰轻孰重,怎么可能犯这么荒谬的错误? “司法掌事的对错,还有谁能明辨?除了刑宫仙长,也只能交给你和除非两位天神判定。碍于你是无伦直属弟子,这件事必然交由除非处置。除非那个性子你是知道的,又向来跟你师父不对付……”德君见莫休脸色不好,适当宽慰道:“幸而无伦功绩大,位份高,上头也帮忙压着,不然名誉扫地,只在瞬息之间。说白了,这事儿可大可小,关键要看除非,往好了说,也就训诫几句,不了了之,毕竟神君的功绩在那儿摆着,过不抵功。但要传出去,闹大了,可就不好说啊……” 莫休自小是个实在人,做事很不圆滑,德君怕他不明白,又点了几句:“莫休啊,不是我多嘴,近来知情者多有传言,当年和御罗一战,青衫没能活下来,而无论得以脱生,除非感念仙师,难免有所迁怒。再加上无论向来严苛冷酷,铁面无情,故而多有积怨。这回他犯在除非手上,还不得吃点苦头?你师父,怕是悬啊!” “功德前辈既有耳闻,想必下边也瞒不了多久,现如今也只能拜托前辈帮忙平复一二,勿要再生出什么谣传来。师尊一贯谨慎,绝非有意怠职,我信他。我会去见除非。” 莫休在仙人堆里的修为算不得高,但少说也有千年余,他很少受这么大挫,因为事事有师父把关断后。即便他已出师,不再需要师父,但无伦就在那里,被他瞻仰,敬畏,追逐,占了很大分量。只要无伦在,前面刀山火海,他永远不会畏惧。 他不能想象,没有师父,今后的路该怎么心无旁骛地走下去。 可除非并不在意。 “你想我怎么做呢?” “礼法不外乎人情,他也是你师父。” 除非笑了。 莫休明知道除非不是个讲人情的,还是被这笑刺了一下,身体仿佛被什么牢牢钳制,动弹不得,只能看着他窝在椅子上抿酒。他何尝愿意勉强他,可那是师父啊。 “除非,神是有人性的,再如何清心寡欲摒弃七情,只要有选择,谁永无过错?无心之失,可大可小,倘使你存心往大了办,身败名裂也不过弹指之间。除非,他是我师父,如果没有他就没有今天的我,你知道我肯定会信他,护他,你就当看在我一点薄面之上……” 除非猛灌一口酒,辣得喉咙发紧,表情夸张地咂摸半天,清清嗓子,说:“莫休,既然来了,听听实话?” 他没应,除非便自顾自说:“左右功德……说到底,什么都不知道。无伦的错,不管他有心还是无意,都必须担起刑罚,负责到底。而且此事牵涉颇深,我势必追查下去,否则就是我放过他,他也不清白。” “你要查什么?” 除非敛去笑容:“你知道他所谓的私事,是去干什么了?” 莫休心头发颤,没吱声。 “千百年前和御罗一战,他落下旧疾,每逢天变,疼痛难忍,按时便去紫枫殿找药菩萨。但是这个理由,漏洞百出。那天药菩萨因为赴仙岛云山之约,不在殿中,同去的还有仙长洗斧。他确实中途回来过,但是殿里随便拉一个人都能作证,无伦所言不实。” “除此之外,灵珠破损并非偶然。千年前便有端倪,无伦早就知晓,但他未曾修补,也没有告知旁人。蟠桃宫宴那天,灵珠裂痕加深,无伦一早就去看过,却也没有说明。直到前几天灵珠破损,他正好躲去紫枫殿,佯作不知。” “你好好想想,那里面封的是谁?千百年前,我师父魂飞神灭才换来御罗重伤,这才有无伦一举拿下魇魔之功。他们付出多大的心血?灵珠破损,他怎会疏忽至此?他不在意吗?我若不查,你怕是到死都不会知道无伦究竟怎么想。他那个人,一张嘴除了骂人,就是场面话,永远别指望交心!”
除非说得口干舌燥,闷一口酒,倒回座中。 殿外清风舒爽,送到案头,吹得他醍醐灌顶,清醒异常。 他忽然很不确定。 “莫休,你会信我吗?” 莫休红着眼,脑袋发涨,缓了好一会儿神,方才应:“……不,他不是那样的人。” 香炉里的灰烬咽下最后一口残存的火星,悄悄死在粉尘中央。除非把酒袋搁下,低着脑袋,轻轻笑道:“我就知道,你会永远相信他。” 莫休有多看重无伦,除非心知肚明。他是莫休心里一盏经久不灭的明灯,可以支撑他经受所有的艰辛和苦难。可是除非看重的,是从不会听信流言诋毁他的莫休,莫休心里的明灯,却是插在除非心口的一把钢刀。然而他所看重的莫休,为了明灯不灭,还是亲手把刀尖捅向了除非心底更深的地方。 三个月后,无伦玩忽职守致灵珠破损的传言,彻底成为了一场谣言。而制造谣言以污蔑无伦的,正是一向厌恶他的司法天神除非。除非公报私仇,栽赃陷害,他口里所谓的真相,亦变成了坑害无伦的谎话,恶心又蹩脚,漏洞百出。 除非被革除职位,囚入苍莽殿思过。 莫休想不到除非真的会保下无伦,更不能接受除非因此被撤下天神之位,禁足苍莽殿中。 面前的除非反而笑了,伸手锤他一拳,道:“我能保他一时,保不了他一世。有些东西早晚会晾在太阳底下,也注定被人议论,看他肯不肯正儿八经长张嘴了!” 莫休从始至终看着他澄澈两眼,整日酒不离身的人却仿佛最是通透清醒。 “为什么我总是像个借人羽翼的孩子?” “因为大家看重的,是你有多优秀。”除非伸手拍拍他的肩,“但是没关系,早晚会长大的,得亏你我是神仙,不用怕谁老去,等不及。你也不用急,路很长,我不是范本而已,所以比你多经些事罢。” 只是风霜历遍,还是希望自己能像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