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解一段薄荷香

    天钟三响神佛散，蟠桃酒宴一结束，众仙家酩酊大醉，各怀酒香，飘飘然陆续离场。云雾袅娜，挟裹碎纷纷桃叶，从宫宴里铺陈的鲜花翠羽，一路绵延至前方绰约的麒麟神殿，展眼皆是畅意。

    “薄荷叔，留步！”

    无伦身为司法掌事，位高权重，谁见了不得尊一声神君？偏偏除非借着已逝先师，喊他一声叔。按辈分，叫声师叔也罢，还老不加师，在前头冠一个“薄荷”。这等诨号，让人不禁排斥。

    殊不知此中渊源，大有文章。

    除非的师父，仙名青衫，正是无伦的师兄，但其为人低调，寡言少语，缺乏统帅能力，故而一直位居人后，在无伦手下帮衬。千百年前，魇魔御罗于幽窟大盛，屡犯天界，因其与二人多有芥蒂，之间仇恨，不可斗量。为了结此番恩怨，二人与御罗惊天一战，最终两败俱伤，青衫更是伤重难愈，从此魂飞神灭。而无伦也借此趁势追击，竭力将御罗得以封印。

    那个时候，小小的除非课业未成，只能归到无伦手下苦心修习。直到百年以后，方才凭借一身通天的修为顺利出师，后而追随于洗斧仙长，接手司法南天宫。

    除非的本事够硬，大家都以为他得到了先师和无伦绝密的真传，将来在天界必然会建一番丰功伟绩，自此扬名立万。然而除非不争气，垮得太快，以致于天资聪颖而少年老成的莫休方崭露头角，就被寄予了过重的期望，成为大家眼中下一任司法掌事。

    他不像除非，他没有垮，他一路过五关，斩六将，杀到了司法继任的高台。从此声名鹊起。

    意外的是，别人眼中注定会产生隔阂的除非和莫休，居然成为了关系最要好的朋友。就像他们想不到曾经风光而夺目的除非日渐垮得一塌糊涂，想不到正经的莫休会去桃仙谷里偷酒喝，亦想不到他们堕入凡尘历个劫，都能越过茫茫人海成为最铁的兄弟，喝酒，划拳，逗姑娘。

    他们唯一的分歧，在于无伦。

    无伦是个严厉到冷漠甚至无情的“名师”，从他门下走出去的，也都是外界眼中的“高徒”。没错，除非垮了，但他垮的是好酒，迷糊，不上进，惹是生非，并不是他统领和办事的能力，否则他也不会成为今日的南天宫司法天神。莫休更不用说，偌大天界，任谁提起他，几乎没有不夸的。

    但正因为无伦严厉，莫休嘴上骂着，正经还是会护，他知恩，没有严厉的无伦，便没有优秀的莫休。相反，除非最讨厌的人，就是无伦。

    不掺杂丝毫善意的讨厌。

    莫休曾经和他吵过一架，深究过原因，但是除非的反应像个棉花，不受力。他从来不生气，生气都是笑着的，太平和。你要是见他发火，那说明他不是在撒酒疯，就是在做戏。

    除非讨厌无伦，无关严厉。

    “是我错以为他太好了。”这是除非给莫休唯一的答案。

    至于“薄荷”，莫休只知道，薄荷这东西，天界最厌恶和最喜欢的人，就是青衫和无伦。前者厌恶到但凡嗅到一点都会手脚蜷缩情绪发狂，后者喜欢到为了佩薄荷香袋可以忍受三个月绕远路各种躲避师兄。

    此时站在天宫门口，师父身后，莫休很轻易就能闻到无伦身上的薄荷香。青衫死后，无伦三年没碰薄荷，三年期满，他沾上就没断开过。

    像犯瘾一样。

    除非站在无伦对面，拎着他的酒，笑容可掬。他除了在百尺刑台上人模狗样地处理正事，平日都喜欢驼着个背，吊儿郎当，不规整。发髻随意地扎着，布履灰旧，放在人间，根本瞧不出哪儿像神仙。

    无伦每次看见他，冷眼瞧着，话说完，没什么事，“嗯”一声，就走了。从头到脚透着四个字儿：关我屁事。

    这一次亦然。

    可除非却是最厚脸皮的，面对讨厌的人也毫不例外，他拉着无伦广袖，说：“莫走，莫走！”

    无伦又是一眼刀。

    “予人冷暖尚为早，因缘际会莫行迟。”除非在宴上喝得有点高，现今说起话来竟是口无遮拦，前言不搭后语：“薄荷叔，该说的话，总要说，非要等外人张口，横插一棒，可就不好看了，伤了有心人……是不是？”

    莫休还未及琢磨透除非话中深意，无伦已经冷冰冰开了口：“有劳挂心，不必。”

    有人说除非忘恩负义，无伦怎么说也养他百年。师父师父，如师如父，千般不是也有一分的好，而他偏偏不记恩。

    这也是大家更喜欢莫休的缘故。

    莫休在成为北天宫司法天神之前，千百年于无伦座下修习。无伦脾气大，但凡有一点差错都对其非打即骂，挨训受罚更是家常便饭，但莫休从未真正怨过他。

    对于除非，无伦倒也不见得有所心寒，他的心仿佛永远是块儿坚硬冰冷的石头，人间悲喜，或情或义，相逢，聚散，都不在他心里，连一向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唯师命是从的莫休，都从没有打动过他。

    上善跟着母亲，离开宫宴，一路耳闻些小仙嘴里有头没尾的荒诞流言。她不喜欢听这些，却也心如明镜，这六界但凡还有人烟，唇齿犹在，舌根健全，就免不了议论纷纷。八婆的妇人长舌汉，永不拘于俗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