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书屋 - 历史小说 - 战国野心家在线阅读 - 第二百零四章 赶走

第二百零四章 赶走

    秦君思虑许久,终于定下决心,道:“昔年武王伐纣,若不胜则灭矣。今日之事亦是如此,若取中策,则无非是延缓二十年灭国之虞。墨家势力日成,恐难内乱,不可寄希望于墨家犯错。”

    话是这么说,可做起来却还有很大的困难。

    现在秦国可以集结兵力,沿着丹水而下,经商地猛攻丹阳。

    这样可以紧挨着大后方,粮草运输方便,也可以集结更多的兵力。

    但这么做的前提,得先会盟,解决西河的争端,使得周天子出面,以维护尊卑礼法的大义,让魏韩赵一同出兵才行。

    若不然秦国在丹阳和墨家作战,三晋却出兵夺回西河,那秦国所做的一切可真是为他人做嫁衣了。魏韩不是做不出来这样的事。

    …………

    泗上,彭城。

    宴会厅内,墨家高层和被俘的楚国贵族们济济一堂,上有酒宴,下无乐舞。

    众人跪坐于地,分餐而食,唯一案几。

    楚王良夫面无颜色,却也不惧怕,只是闷闷饮酒,旁边贵族也多沉闷。

    适于上首,推盏遥致,慢啜一口,悠然道:“廿余年前,我曾赴郢,那时子墨子尚在,你才襁褓之中。”

    他这句话让被俘的楚国君臣有些不满,听起来仿佛是一种站在长辈的角度和小辈聊天的语气。

    可他偏偏有这个资格。

    上一代的人基本老的老死的死,这天下实在没有几个了。

    魏斯、赵籍、韩虔、熊疑、墨子、禽滑厘……这些年老去了许多人,二十余年前偏偏适的确去过郢都,也的的确确和楚王曾面谈过。

    可这话里,让楚人隐隐听出了一丝讽刺。

    楚国左尹哼声道:“此为国宴,非是乡饮。乡人无礼,故以齿尊;贵人有礼,分以君臣。昔年燕侯相送齐桓,齐桓以非天子国君不出境为由,送五城与燕……”

    只有不知道礼数的乡野贱民才会用年龄来选择尊重与否,而真正有礼数的贵族讲究的是血统。

    适懒得反驳对方的话,笑着摇摇头转而说道:“昔年列御寇曾讲过这样一件事。”

    “说是昔者孔仲尼游泰山时,遇到九十多岁的荣启期。老人非常快乐地‘鼓琴而歌’。”

    “仲尼就问道:‘先生为何如此快乐’?”

    “老人回答说,我快乐的原因很多啊!天生万物,以人为最尊贵,我有幸生为人,是第一快乐之事;人又分为男女,男尊女卑,而我有幸生为男人,是第二乐事;有的人一生出来还在襁褓之中就夭折了,而我都活九十多了,这是第三件快乐之事啊。”

    “我们墨家是不讲男尊女卑的。但我们确信天生万物以人为本,而你们如今也比多少人活的年岁都久,饮酒作乐不劳而获,你们为什么要怏怏不乐呢?”

    他也没指望楚国君臣能够来一句“此间乐不思荆楚也”之类的话,而是想借此机会和他们说一些事情。

    楚王良夫亦是冷笑道:“此皆列御寇的重生无欲的道理,我不曾知道,原来墨家的巨子竟然尊从列子无欲之学。”

    “若真无欲……哼哼,昔年你去郢都之前,不过是鞋匠之子。贵贱有别,尊卑有序,一鞋匠之子,竟然能够与父王谈笑,已然是坏了礼法规矩。”

    “天下之乱,乱就乱在了尊卑无序,使得人有野心。鞋匠之子亦可为一方诸侯,天下如何能定?”

    适仰头大笑,许久才道:“野心二字,最是难得。”

    “我幼时曾求学于二夫子,夫子曾讲过这样一个故事。那时候我还小,并不知道天下的道理。”

    适的两个根本不存在的夫子本就是天下之迷,他这么一说,哪怕是有亡国之恨的楚国君臣也都目视着他,想要从他那里听这件事。

    “那时候,唐汉先生曾给我讲了这样一个故事。说是海外不可知之国,曾有一富贵之家,名列大夫上卿。家有婢女,此婢女生而为奴,却做公子贴身之婢。其公子不喜尊卑,是以如姊妹待那婢女,久而久之,婢女以为自己竟和公子平等。”

    “某一日,此婢女跌碎了……”

    讲到这,他想起来之前还未有扇子,于是将扇子换为了玉佩,道:“此婢女跌碎了公子的玉佩。公子其时心情不好,于是数落了几句。若在旁人家中,此等婢女必是已经被打死辱骂的,可这公子自小就当婢女如姊妹,故而此番辱骂竟让这婢女怒而反斥。”

    他讲至此,已经有不少在场的楚国贵族冷笑不已,均想怨不得那两个老夫子能够教出这么一个野心勃勃不知尊卑之辈,原来自小就讲过这样的故事。

    这婢女竟不知感恩,若在别处,早已处置。她居然还怒而反斥,当真无礼。

    更有贵族心想,果然贱人皆如此,只畏威而不怀德,你越是对他好,他反倒蹬鼻子上脸,竟然要到不知尊卑的地步;若是自小打骂,莫说被训斥之后居然反斥,便是当初跌碎了玉佩便已经自缢了,何至于有后来之事?

    适没有继续讲那番诸如“物的存在就是为了有利于人”之类的道理,而是戛然而止,就着这个不曾讲完的故事道:“那时候我还小,自小也以为尊卑有序理所当然,做婢女公子已经善待了你,你居然还不知感恩?”

    几个人看向他,心想原来你曾也这样想过,可恨那两夫子居然遇到了你,若不然你也会是个知道尊卑秩序的人,何至于有今日之乱?

    适似乎在回忆什么,许久后才道:“这个故事很长,后来夫子又讲了很多,我也听了很多。本来,我不喜欢这个婢女,因为这个婢女仗着公子喜欢,与公子平等,却轻视比她更低的人。”

    “但很久很久之后,我忽然明白过来。那是个奇女子,从懵懂茫然地觉得人应该和主人平等,到感觉到天下尊卑有序生来不平等而要为打破这种不平等奋起……这是一条漫长的路,也不是一个人所能领悟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