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书屋 - 历史小说 - 玉宇遥尘在线阅读 - 第二十五回 闻说梅花早(2)

第二十五回 闻说梅花早(2)

      秋心得了司徒曦的吩咐,便将信王府珍藏的一把古琴取来,小心放置在映弦身前。琴身呈灵机式,造型浑厚优美,漆色苍古,映日泛出奇幻的光彩。映弦拨动琴弦,顿时英声潎冽,一缕松透清音随微风悠逝。便知是上佳瑶琴。一挥手,《梅花三弄》从纤指间徐徐淌出。该曲是以泛音手法在不同徵位上弹奏,反复三遍而终。调子古雅幽深,毕显寒梅高洁气质,此际奏出更应了这冬园美景。天地清朗净澈,隐隐梅香缭绕四周,似与琴曲作和,听者脸上无不浮现出陶醉之色。

      映弦一边弹琴一边却偷眼看邵歆舟。只见他挺直了瘦颀的身体立在一株腊梅树下,神色端肃,眉锋微蹙,正是在苦心构思,口里还喃喃说着什么。随着琴曲的推进,他的嘴角慢慢浮起一丝笑意,如涟漪般不断扩散,终于浸满了整张面孔,凝视梅花的眼眸也愈发明亮。等到第三弄接近尾声时,他快步走回到石桌前,逮过毛笔,蘸了墨,弓身疾书。他的手腕悬于素纸上方,随笔管不停移动,文章一气呵成,毫无阻滞。

      一阵寒风吹过映弦的脸庞。她打了个机灵,再抬头,邵歆舟的身影却变得模糊了,只留下一个淡得看不清的轮廓。而就在这一瞬,上个月发生的事电光石火般闪过脑海。映弦埋头继续不动声色地奏琴,一幅幅画面却在回忆与琴声中悄然浮现。

      她记得十一月的某日上午,自己正百无聊赖地坐在浣璎池边,看池边的残芦败苇随寒风乱摇,心情甚觉惆怅。不想司徒曦却来到了公主府。不找别人只找自己,说有事相求。便依言换了男装,扮成书童与司徒曦往外郭城走去。

      映弦问道:“我们这是找谁?”司徒曦道:“凌荒留下的名单中,有一个叫做邵歆舟的文士,才华横溢,却一直未能入仕,目前还流落民间。所以我想要把他招进府中。”

      “哦。此人既然才华横溢,怎么没能入仕?”

      司徒曦道:“此事说来话长。当年他以乡试第一名身份入京参加会试,本是名声在外,可惜却交友不慎,加上运气不好,遇到了当年的主考官是刘仲惕……”一声长叹将旧事娓娓道出。

      *****

      那是永瑞十二年的正月下旬,春寒料峭,二十岁的邵歆舟踌躇满志地离开家乡赴西鉴参加三年一度的会试。他少时便因文才卓荦而闻名乡里,又在去岁的乡试中摘得“解元”。当地人都认定他前途无量,迟早飞黄腾达,便免不了有一些同乡前来套近乎,想沾点才气运气。其中一个叫做吕旸的,是当地巨富之子。考试成绩不咋样,却一肚子都是生意人的精明。勉强中了举后便主动前来示好,表示愿与邵老弟一同赴京,又拍着胸脯说途中各种开销都包在自己身上。邵歆舟虽然一贯瞧不起这样的膏粱子弟,无奈家境贫寒,赴考盘缠本就捉襟见肘,现在这么一个贵人送上门来,自己又何必拒绝?两人便结伴而行,形影不离;一个有才一个有财,成为名动路途的“邵吕组合”。一路上吕旸挥金如土,拉了邵歆舟变着法儿地享受。到西鉴后更是住在全京城最豪华的“状元店”。不过,不同于邵歆舟每日在屋里刻苦备考,吕旸却是在城里四方走动,到处拜访送礼,出入豪门大宅。其中便包括后来的会试主考官、时任礼部右侍郎兼詹事府少詹事的刘仲惕。

      那一日吕旸又从刘仲惕家里回来,找到邵歆舟,三杯酒下肚,信心十足地说你我必定高中。邵歆舟问起原因,吕旸却笑而不答,只说今次会试主考官原来是刘仲惕,那么自己跟邵歆舟中了贡士后便都是刘大人的门生了。有些事情,考前考后都免不了要办的。“要办什么事情?”邵歆舟极其迷惑地看着吕旸,差点没让吕旸将一口酒给喷出来,咳嗽几声说道:“邵老弟,怎么说你好呢!算了,等你高中后,再跟我一起去拜会刘仲惕大人吧。刘大人可是个不折不扣的饱学之士,必然会十分欣赏你。”

      不料邵歆舟冷笑两声道:“我若考中是我的本事,为何定要去拜访他?刘仲惕许是饱学之士,却生了一把媚骨头。吕兄恐怕没有读过他自己刻印的诗集,整整二十八首,我看没有哪首不是在颂谀天子的。意浅词俗,却还在京城被广为传阅,也没人出来说句公道话。被这样的人欣赏,我可承受不起。”

      这下轮到吕旸发愣,像是看到了不知从什么旮旯蹦出来的怪物,眼睛瞪成了铜铃,许久才缓过气来,说道:“老弟,你固然有才,可在有些谁都明白的事情上,却实在太糊涂了。你……好自为之吧。”说罢摇着头走了。

      也算邵歆舟霉星高照,两人对话的最后一部分,却被恰好经过窗外的一个考生石琰给偷听了去。那石琰本也是一方才子,住店后听闻邵歆舟才名便来讨教,却话不投机,被邵歆舟讽刺了几句,羞愧而返。石琰便一直怀恨在心。这次听到邵歆舟竟暗地里对主考官出言不逊,窃喜之余匆忙托人匿名向即将入贡院锁宿的刘仲惕告发。告发当晚还特意到邵歆舟房中探望,假惺惺地祝福了几句,邵歆舟却毫无所察。

      二月初九是会试的第一天。那天邵歆舟起晚了,顾不得梳洗,便胡子拉碴地独自前往贡院,准备入院考试。到了贡院门口正要展示证明,却被审查考生身份的搜检官戚永年给拦住。他仔细比对了名册上的描述,挥挥手道:“你不是考生邵歆舟。不准进去。”

      邵歆舟愕然:“我怎么不是邵歆舟?”

      戚永年指着名册道:“这上面写着,‘邵歆舟,年二十,高瘦,面白微须’。看到没有,是‘微须’。难道你不记得朱子曾在《论语集注》中注‘微,无也’么?瞧你这德行,自个儿回去照照镜子再说。”

      邵歆舟已知对方是在故意刁难,哂笑道:“大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子曰:‘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赐。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关于这句话,实际上曹魏时期的何宴在《论语集解》中早就引东汉经学家马融的注写道:‘马曰:微,无也。无管仲,则君不君,臣不臣,皆为夷狄。’所以朱子可不是第一个注‘微,无也’的人。”

      他诵答流利,引来其他正在受检入院考生的目光。见戚永年当场梗住,又追问道:“另外,难道‘微’字就只有‘无’的意思吗?那我倒要请教大人,孟子谓万章曰‘孔子不悦于鲁卫,遭宋桓司马将要而杀之,微服而过宋。’该作何理解?你的意思是孔夫子他老人家是赤身裸体地过宋了?还有《韩非子.外储说右下》言:‘齐桓公微服以巡民家’。难不成齐桓公也有这个在人面前暴露身体的爱好?”

      周围的考生闻言顿时都哄笑起来。戚永年恼羞成怒:“好个伶牙利嘴的轻狂小子。哼,你要不是邵歆舟也就罢了。要真是邵歆舟,这地方可更不能让你给玷污了。”提高了嗓门道:“主考大人说了,邵歆舟行止不端,在家乡曾与其嫂行苟且之事,实在有伤风化,有辱斯文。即日起取消其会试资格,回乡自省去。”

      一片哗然。邵歆舟仿佛石化,半晌才反应过来。还想辩解几句,却被戚永年吆喝着找人轰了出去。失魂落魄回到旅店,躲屋里痛哭一场不表。

      *****

      飒飒西风掠过枝梢,不做停留便朝远方奔去了。冬阳似一枚金黄的钱币高悬在空中,发出游丝般的光芒。司徒曦边走边说,已接近正午。映弦问道:“邵歆舟跟他嫂子真有过什么苟且之事么?”

      “哎,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邵歆舟不过是在其兄出远门而嫂子又得了重病之际给她端茶递水、照顾她进药罢了。人家哥哥回来后都没说什么,戚永年也不知从哪里探得消息,逮住这一点信口雌黄。”

      “那……后来呢?”

      后来,邵歆舟没能参加会试,而跟嫂嫂的所谓苟且之事也传遍了乡里。嚼舌头的多了,兄嫂都觉得见不得人,对这个弟弟也起了怨恨之心。邵歆舟父母早亡,看兄嫂如此态度,便又离开了家乡,重回西鉴,一直留在城中。至于那个存心报复他的刘仲惕,三年后被政敌检举当年曾泄露考题给吕旸,又有家里小厮作证,两人便一并被除职下狱。因为邵歆舟是吕旸朋友,难免有同谋作弊之嫌,在洗脱嫌疑前朝廷便不准他参加当年的会试。还算吕旸有良心,坚称自己并没有透露考题给邵歆舟。朝廷经过查证属实,又过了会试之期,便想要给邵歆舟一个重考的机会。然而邵歆舟这次却一口拒绝,还信誓旦旦称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再应试。

      映弦听完司徒曦的讲述后又叹道:“邵歆舟也真是命运坎坷啊。就不知这几年他都在西鉴城做些什么?还有,殿下为何对他的事情知道得这么清楚”

      司徒曦笑道:“既然凌荒推荐了此人,此人又有如此经历,恐怕不会轻易跟我回王府,我必然得想出办法先跟他结交才是。所以便隔三差五去他的画摊买他的丹青,又能准确说出画中寓意,几次下来也算是好朋友了。其中有些陈年往事便是他说给我听的。”

      映弦恍然大悟:“原来殿下早有准备。那想必现在是要表明身份,请他入府了?”

      司徒曦点头道:“我爱惜他才华,不忍看他就这么在市井间卖画抄书了却一生。想给他个机会,就看他珍惜不珍惜了。”

      映弦闻言却道:“殿下怕是错了。此人身负才学,却遭到如此不公正的待遇,独自漂泊在外潦倒了七年,心早该凉了,怕是已看破了世情。这次求访,不是你居高临下给他机会,看他珍不珍惜,而是殿下自己能不能礼贤下士,用一腔诚意去打动他。”

      司徒曦一怔,朗星般的眼眸注视着映弦,微笑道:“映弦meimei提醒得是。呵呵,伍亦清果然说得没错。”

      映弦奇道:“伍大人说什么了?”

      司徒曦微一窘,转过头道:“……没什么。对了,刚才我交代你的话,你都记清楚了?”

      映弦“嗯”了一声,心里还在泛嘀咕:这伍亦清究竟跟信王说了什么?疑惑间两人已到达了目的地。却是城南长风巷的一间平房,为邵歆舟在西鉴的栖身之所。房屋破旧不堪,门槛野草杂生,倒像是间无人住的荒屋。司徒曦驻足于远处,映弦便自己走到门前,伸出手叩响了木门。

      然而连敲了数遍,却始终没有人来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