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幽篁论时舆（1）
啪。映弦将书合上，闭了一册的杀气与诈意。抬起头，霞烟暖云般的樱花之隙，依稀可见一泓碧天深沉。远处，浣璎池绿波摇漾如昔，阳君倾下的百斛珍珠，化作满池细碎银光，一捧捧扑闪不休。春光本是流丽，却被人在花林中付与了冷静的分析。 华灯初上之时，司徒素回到了公主府，径直去书房召见映弦。映弦见她懒懒地侧卧在一张小叶紫檀美人榻上，倚靠着榻背，清丽的面容微抹倦意。没等她开口问安，司徒素便问道：“书读完了？” “读完了。” “有何感想？” 映弦本来揣了许多问题而来，但不知为何，当她触及二公主乌黑眼瞳里发射出的柔光时，自己顿时平静了许多。理了理思绪，说道：“读史使人明智，不过，也免不了见证许多悲惨和荒唐的遭遇。” “呵呵，这才是以史为鉴的真义。” “我只想说，项国那个厉帝这么混账，不被郁国所灭才怪呢。” 司徒素轻叹道：“说起来，项国的开国君主也算是个百年一出的明君。只可惜才传了七朝，就被不肖子孙给断送了。” “哦……可能正所谓创业难而守业更难吧！”映弦接着问道:“公主，郁国从开朝到现在，也就三十多年是吗？” “三十多年，不过弹指一挥间。” “可是……似乎皇上已全然治理好了国家，至少看上去这里已是太平盛世。” 司徒素淡然一笑，如香兰放于夜庭：“我倒真希望有太平盛世。只是如今天下分裂，各国时有征伐，郁国也难免外敌环伺。就算现在能够自保，也不知今后会有什么变故。” 映弦懊丧地道：“可惜我失忆以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现在的天下大势，我完全搞不清楚。公主，你说我是不是白活了？” “你别太着急。这病……还得慢慢治。你有什么不明白的，问我，问小宁子都行。今天给你看这书，也是希望你能够早日恢复记忆。以后……也好陪我聊聊天。” “嗯。公主，我想知道的是，如今的天下究竟是个怎样的天下？什么郦国、容国、耿国……感觉好混乱。” 正说着，兰裳推门进房。她送来一碗人参、茯苓、甘草等药材熬成的安神汤，又将香几上的灵芝双耳熏香炉里的香灰倒尽，换了新的香料点燃。那味道馥烈甜郁，直入骨髓，一炉在案，满室飘香。映弦吸吸鼻子，问道：“这是什么香？这么好闻！” 兰裳笑道：“这是百和香啊，你也不记得了？” “百和香……倒似乎是听说过，怎么制成的？” “这个嘛，取白檀香五两、沉香一两半，苏合香和甲香各一两，龙脑和麝香各半两，将这几种配料捣成细末，再用马尾筛罗烁蜜溲和，便成了。”兰裳应声而答，映弦钦佩地看着她，赞道：“真是个好方子。”又追问道：”那我屋里经常点的是什么香？是怎么做的？” “那是梅花香。用的是沉香七两二钱，栈香五两，鸡舌香四两，檀香、麝香各二两，藿香六钱，零陵香四钱，甲香二钱，再加少许龙脑香，同样捣成细末，炼蜜和匀，成丸烧之即可。” “哦……那为什么叫梅花香？” “此香据说是发明梅花钿的刘宋寿阳公主配制的。不过……”兰裳抿嘴一笑：“这些典故传说，难以考证，多半是托人借物，添些意趣罢了。” 映弦点了点头，司徒素便示意兰裳退下。香烟袅袅，亦幻亦真，二公主的声音也添了几许迷离：“你我生在乱世，又长在皇家，是你我的不幸。不过既如此，多了解一点局势，倒也没有坏处。” 映弦意兴盎然：“还请公主殿下指点。”司徒素幽幽说道：“我只是一介女子，哪能指点江山？一辈子都没出过西鉴，可不敢妄论外面的世界。不过……” “不过什么？” “今日我出门，正是去拜访一位旧友。他已经答应我三天之后，让我带你去见他。如果你们真的有缘，我想他会好好跟你叙谈一番吧。” “旧友？我以前见过他吗？”映弦兴奋问道。 “倒还真没有当面见过，此人近年足不出户，这次让你去见他……我也不知合不合适。可能是我最近觉得日子太过闲闷，想多跟人说说话吧。” 映弦怜惜地看了司徒素一眼，心泛酸楚。可是司徒素却就此打开了话匣子，一边喝着安神汤一边谈论郁国国情，疲倦的脸色在灯火映衬下也恢复了几分光彩。 原来，新佑皇帝在位时，忙着肃清叛逆，稳固局面，老百姓的日子也未有太大的起色。永瑞登基之后，便收束武力，采取休养生息的政策，着力发展国内经济与其他国家的贸易往来。二十年的经营，郁国已隐然步入富国之列。但因兵锋不利，也不时被邻国sao扰。目前永瑞唯求自保，对于其他国家，能忍就忍，能不得罪就不得罪，却也因此而遭到朝中一些大臣的非议。 “那公主认为，皇上做得对的吗？”映弦听罢问道。 “我认为？我向来最讨厌穷兵黩武之辈。郁国好不容易才有了今天的局面，万一开仗，一切可就完了。吃苦的还不是老百姓。父皇表面看是保守了些，但在没有取得绝对优势以前，也不失为稳妥之举。” “那假如有绝对优势了呢？又该如何？” 司徒素沉默不语，半晌才道：“这些问题，到时候你去请教他好了。我可不打算cao这么多心。”顿了顿，“你先回去吧。我今天累了，很快也要回屋休息。 映弦道了声“是”，轻轻走出书房。踏出门，转过身，瞥见司徒素打开一卷《王摩诘文集》凝神读了起来。屋内一时窣静，盏内朵朵灯火如黄玫饱绽，观书人周身流漫祥和之光。映弦将门拉好，心绪不宁地走回自己的房间。 ***** 长夜绵绵。次日清早，映弦陡然想起映雪嘱咐她去灵云观送信一事，急忙在枕头下找到香囊。心念一动：我要不要打开来看看呢？ 踌躇一阵，好奇心终究占了上风。将香囊打开，里面却是一颗夜明珠和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的是：“丙郎张三，月掌，珠为半。”映弦想不透是何意思，又将东西封好。心道：既然已答应了jiejie，就帮她帮到底好了。遂出屋找来小宁子打听灵云观的消息。 小宁子奇道：“灵云观早就荒废了很多年，姑娘去哪里干嘛？” “哦，我倒不是要去。只是听说灵云观曾经也是香火旺盛的道观，后来却衰落了。觉得很可惜，所以就想知道是为什么。” “西鉴城往西南方向走大概二十里，有一座栖秀山，灵云观就在离山门不远的地方。这山早些年常有山贼流寇出没，后来这些人都被官府捉拿了。但不知怎么的又传出道观闹鬼的说法。所以香客渐渐少了。姑娘，你可千万别去啊。” 映弦心道：如果是山贼流寇，我倒真不敢去。至于闹鬼什么的，我可不相信。嘴里却好生答应。 出了公主府，映弦雇来一辆马车，和马夫约定快到栖秀山门前停下。一路杨柳如烟，百花争妍，马车驶过熙华长街，驶过幽深巷陌，出了城门，风物愈加清新。映弦大口呼吸着郊野的空气，脑子里浮现出在溪边苏醒后见到吴悠的情形，接着是一系列令自己浑然摸不着头脑的际遇，不由啮唇苦笑。 马车远去，栖秀山独对于眼前。山如其名，群峰秀丽柔和，连绵不绝，山色极苍翠，像老天打翻了颜料，将大块大块的青碧全都泻在了这一脉山峦之上。进山门，沿西而上，转两三个弯，便看到一座道观。 道观倒是不大，观门尘灰扑扑，刻着“灵云观”的牌匾残缺了一角，确似失修已久。走进观内，瓦砾遍布，野草匝地，香炉里积了厚厚一层陈年香灰。三清殿格局简朴，殿内散发着一股刺鼻的霉味，玉清、上清、太清三位祖师身上挂满蛛网，好不落魄。映弦观望一番，没见到什么异常，但因受不了气味而急急走出。想起映雪之言，便快步绕到正殿后，果然见到一棵粗壮古槐，独屹于地，盘根错节。 映弦一喜：该是它了！走近一看，那槐树树龄少说也有两百多年，枝叶明懋，树身却结瘤生瘿。映弦目光游弋，很快在中段发现一个婴儿头大小的树洞。往里一瞅，除了些碎石枯枝之外并无他物。 映弦从怀里拿出香囊，小心放入树洞，又拣了些木石盖好。无论远看近看，都看不出什么蹊跷。事罢后心道：这个破道观，不知谁会来这里取东西？一望天，时间还早，游兴顿起。念及小宁子的话，决定稍作游憩便返回。 出了灵云观继续上行，一路无人，映弦得以独享“森林浴”。木叶香气清冽，令人心旷神怡。山径石岩间，芳花灼火敷锦，清溪汩汩而流。日上中天，束束阳光逐透枝叶，在地上描形弄影。隐于浮岚间的亭榭，此时纷纷现出清晰的身形，勾着映弦的眼光。极目而眺，远山犹如一口口绿意沛然的洪钟，岿然不动间奏响亘古的默叹。 约过了半个时辰，映弦觉得腿有点酸了，又怕耽搁太久，便折回原路下山。一边走一边暗想：如此优山美地，却说什么有鬼，真是荒谬。归家在即，脚步越来越轻快。不想快到山脚处时，映弦忽然瞥见正北方的树林间似有人影晃动。她心一紧，下意识地停下脚步，定睛凝望，差点“啊”地惊叫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