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书屋 - 历史小说 - 玉宇遥尘在线阅读 - 第七回 闻昔唏命数(2)

第七回 闻昔唏命数(2)

    郁国永瑞四年三月丽则宫

    瞿婉儿对着飞虹镜轻梳自己的流云乌发,镜中映出一张绝美脸庞:涵烟眉下星眸潋滟,琼鼻幽驻,半启娇唇宛如从四月早晨枝梢摘下的一朵朱樱,却又放进红玫茶中浸至中宵,说不出的柔艳芬芳。轮廓优美的下巴此刻迎着穿越窗棂的阳光,氤氲一抹云淡风轻的骄傲,令桌上绽放的瑞香也失却了颜色。梳妆者嫣然一笑。

    她向来自负美貌,进宫前在家乡怀玉乡便是名动四方的第一美女。乡里人都说,这姑娘可不能在这小地方埋没了,怎么也得嫁给城里的有钱少爷不可。爹娘自然也将满腔希望寄于女儿身上。尤其是在乡间做郎中的爹爹,数年如一日坚持教自己认些字识些礼,只盼未来能许与大户人家。可瞿婉儿却不以为然。大户人家?有钱少爷?凭自己沉鱼落雁之貌,就算嫁给个王爷或者朝里的大官,那也是他们的福气!只可惜自己生在这偏远山村,哪有机会见到什么大人物呢?

    瞿婉儿没料到,十七岁时,她得到了幸运之神的垂青。那年,瞿婉儿的一个同乡上京拜访远房亲戚、刚升任户部员外郎的龚杞华大人,想攀攀关系,便透露了瞿婉儿的美色。那龚杞华有心为即位不久的皇帝甄选民间美女,听闻有这么一位绝代佳丽,便专程造访怀玉乡,见了瞿婉儿,惊艳之余当即决意接她进宫。离别时正值孟夏四月,满山杜鹃流火织霞,团团耸笑,映红了整片天空,布衣荆钗的瞿婉儿在爹娘亦喜亦悲的目光中翩翩上轿,却在入轿前一刹那瞥见远处一双黯然伤眸。

    瞿婉儿心脏抽搐了一下。原来……辰哥哥竟偷偷来送行。本以为……本以为……他定是躲在家里不忍出门的。昔日缱绻,花墙似锦,星野如梦;熏风起处,一朵蔷薇不知被谁悄然插入鬓间……往事一幕幕浮于眼前,不过,从入轿这一刻起,一切……都烟消云散了罢。

    瞿婉儿进了京,艳动深宫,很快被封为“美人”,备受眷宠,就连之前深得皇上欢心的闵婕妤也逐渐被冷落了。瞿婉儿全家亦是一荣俱荣,封赏无数,一时风头无二。只是瞿婉儿出生低贱,不像宫里其他嫔妃那样从小养尊处优才艺各殊,便更着意于外貌衣装,收揽奇珍异饰,为此不知费了多少心力。

    此刻,瞿婉儿着一袭藕荷色广袖细锦衫与百蝶穿花纹孔雀罗裙,梅纹宫绦翩翩约素,欣愁髻间一只芍药辟寒钗斜插而过,钗尾流苏垂落,细细金光若水,经由双耳处的珊瑚红珠折射,韶光如绮梦浮动。脖子上挂的是照水碧鲸珠,粼粼如海泉一泓,望之目中俗尘尽消。纤纤素手丹蔻新绽,玉镯朱戒一应俱全;正要起身,近身侍女翠环递来一个蝉形的物什,提醒道:“主子是要去园里散心吗?昨天还说要找皇上赏的‘瑞龙脑’,今天可别忘了。”

    瞿婉儿接过“瑞龙脑”别于腰间,转眸对翠环道:“我最近学了一支舞,叫做‘倚芳娇’,此舞得在花丛里跳才能见出好坏,只是咱们这丽则宫的花虽多,却都太小家子气了。所以呢……”略一停顿,朝翠环眨眨眼:“我想去天香苑练练。”

    “天香苑?主子是说御花园的天香苑?”

    “嗯。听说这阵子那儿牡丹开得热闹。今天天气不错,你就陪我去瞧瞧吧。”

    翠环迟疑道:“可是主子今晨就推说染了风寒没有去给太后请安。要是……要是在天香苑里跳舞被别人瞅见了……万一传到太后或者皇上那里,怕是不妙。”

    瞿婉儿横了一眼翠环,道:“你怕什么?现在刚过晌午。太后和其他娘娘有午睡的习惯你又是不知道。谁会顶着这大太阳去花园瞎逛?就算不巧有几个宫女太监见了,他们又敢掰持什么?怎么也不打紧。我这都是为了皇上,再说,这宫里这么多女人,也只有我才肯如此费心,你去还是不去?”

    翠环诺诺跟着瞿婉儿走出丽则宫,往西行至天香苑。偌大一片名苑,丛丛簇簇,含翠流芳,娇花玉蕊轻笼漫叠,织出一匹接一匹的华缎瑰锦,在三月末如雨流泻的春光下,隆重而肆意地延展。瞿婉儿嘘叹道:“这番春光,倒不比怀玉乡杜鹃花盛开的时候差。”一只粉蝶扑翅而过,瞿婉儿舞意顿起,见园里无人,便舒展长袖扭腰起舞,飞旋于姚黄魏紫、赵粉欧碧之间。翠环立于园内的晓瑞亭中观看,此刻并无丝竹相配,却也见出此舞非同凡响:一在瞿婉儿玉体柔韧,容装艳丽,二在其舞姿袅娜,款摆妖娆,三在顾盼间春波荡漾,袭人心魄。直舞得千花尽碎,万叶无声,阳光不经意地酌减下去,剩一枝不世出的花妖在天地间狂舞,生生舞出六道轮回。

    翠环越看越心惊,暗忖:这舞如此之媚,不知是谁教的?全皇宫怕也没几人能跳得了。这要是配上廷乐,又会有怎样的效果?一念未竟,瞿婉儿已停下舞步,招手问道:“翠环,你说这‘倚芳娇’,我跳得怎么样?”

    翠环连忙走近躬身说道:“奴婢进宫以来,还从未见过如此妙舞,简直是……世上无双!却不知这舞是谁教给主子的?“

    瞿婉儿作神秘一笑,道:“要说我学会这倚芳娇,还真得感谢一个人。她日日在深宫苦练,还没出师,就被我给捷足先登了。”

    翠环疑道:“莫非……某非有人也在跳这舞?主子……主子偷偷学了?“

    “嘿嘿,她会跳,自然有人会看到。有人会看到,那就有其他人能学。”

    翠环似乎明白了什么,陪笑着也不再多问。瞿婉儿挥一挥手,道:“好啦,我再跳一会,你就在园门口等我。有什么动静便吱个声儿。”待翠环走后,瞿婉儿便启步从头练起,渐渐又入了佳境。长袖挟着风声扫过,花叶扑簌而落,溢彩流光,瞿婉儿感到一阵莫名的快意。

    突然,背后传来一声冷哼:“瞿美人跳得好舞啊!”瞿婉儿一惊,回头瞥见一个仪态雍容的妇人正盯着自己,心里一个咯噔,即刻收了身形,跪地惶恐说道:“臣妾见过太后。”

    来人正是郁国太后。一旁却是浑身发抖的翠环,脸上掩不住的沮丧恐惧,想是被太后警告不许通报在先。太后盯着瞿婉儿,眼神凌厉如一柄利刃,从瞿婉儿头上直劈到脚下,闷声道:“瞿美人不是染了风寒了吗?还说差个御医给你瞧瞧,结果却找不到人。你倒好,不在宫里休息,还穿成这样来天香苑跳舞?”

    瞿婉儿打破头也没想到太后会在午休之时来到天香苑,屏息说道:“回太后,臣妾……臣妾今晨确实抱恙,只是……只是睡了大半天,精神好一些了。臣妾……臣妾心里苦闷,于是才来这天香苑散散心,免得……免得……”

    太后冷笑道:“我看你刚才跳的舞,可一点不像是个病人。你在宫里呆得好好的,苦闷什么?是苦闷每天必须给本宫请安吗?”

    “臣妾不敢!臣妾……只是……风寒未愈,心里有些抑郁,所以才跳舞遣兴,希望……希望能早一点痊愈,好去给您老人家请安。”

    太后怒意不减:“你自个儿瞧瞧你这身打扮,又不是过年过节,后宫哪个娘娘像你这么招摇?不知节制!”

    瞿婉儿强忍泪水,道:“臣妾知错,臣妾这就回宫换。”

    “哼。你倒说说,刚才你跳的舞是什么舞”

    “这舞……这舞……叫做‘倚芳娇’。”

    “倚芳娇……?倚芳娇……?”太后喃喃自语,蓦地像是想起了什么,面色铁青地道:“这舞是谁教你的?”

    瞿婉儿战战兢兢地道:“是臣妾自个儿偷偷编排,没有人教。”

    太后怒喝:“大胆!你可知罪?”

    瞿婉儿花容失色,急急磕头道:“臣妾不知所犯何罪,请太后示下。”

    “呸,果然是山里来的丫头。这支‘倚芳娇’本是前朝后宫yin舞,那项国皇帝就是因为此舞丢了江山!你居然将这样的混账东西给学会了?”

    什么?!瞿婉儿闻言似挨了当头一棒,两眼一黑差点就要晕倒。抬头望着太后的盛怒面庞,似乎瞥见了淑明宫中的阑珊舞影,一颗心顿时坠了下去。冷汗涔涔而下:“臣妾……臣妾……着实不知。此事臣妾不敢隐瞒。是臣妾……是臣妾一时糊涂,收买了闵婕妤身边的宫女玉芝,从她那里学的。而她……而她……便是见闵婕妤日夜在宫里苦练……”

    瞿婉儿越说越明白,心头也就越恨。她只道自己年初借着元宵聚会,亲自出马,见机偷偷用自己的翡翠葡萄坠买通了玉芝,闵婕妤便一举一动尽在掌握。为了尽可能保密,此事就连自己的贴身丫鬟也没透露。怎料得自己这一番苦心所学所练、欲以求宠的东西,竟然是个祸根?此际又是后悔又是羞愤,当着太后的面,也不敢再隐瞒什么,便将自己的盘算一五一十道来。少不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自我检讨,只求能洗脱这yin舞之罪。

    太后听完后仍是不信,一脸寒霜揪了瞿婉儿回寿慈宫,说道:“照你来说,倒是闵婕妤行为不端了。好,传闵婕妤和宫女玉芝。”

    *****

    闵婕妤闵月莲,人如其名,进得寿慈宫,一身素雅,容妆清丽,就如一枝月下亭亭玉立、默默送香的白莲。听完瞿婉儿的指认,面不改色,淡淡说道:“回太后,臣妾从未听说过什么‘倚芳娇’,也没在宫里私练舞蹈。臣妾向来不擅歌舞,怎会扬短避长,惹人笑话?不知瞿美人这般说辞,究竟是何居心。”玉芝也在一旁直呼冤枉,赌咒自己毫不知情,和瞿美人绝无任何私下往来。什么翡翠葡萄坠,更是不知所云。太后便又传人去淑明宫搜宫,里里外外搜了半天,也没见到个坠子。瞿婉儿方才醒悟自己是中了道,一时百口莫辩,恨不得将玉芝抓来捣烂了碾碎了,但此刻,声嘶力竭的哭诉又有什么用?

    太后双眉紧皱,当下授意皇后孔月莹,召集了后宫所有嫔妃、女官逐一审问,却无一人知晓这“倚芳娇”的源头。逼问瞿婉儿,瞿婉儿仍旧把矛头指向闵婕妤。然而闵婕妤本为大家闺秀,是名儒闵顾言之女,进宫后以才德著称,众人皆知其平素知书达理,行止有度,断难跟什么yin舞艳曲联系在一起。而玉芝入宫前便是闵婕妤的贴身丫鬟,一向忠心不二,要说卖主求荣,没个证据也无从定罪。这一主一仆一个岿然不动,一个信誓旦旦,哪有瞿婉儿辩解的份儿?再加上翠环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宫中诸人都倾向于相信是瞿婉儿入宫前不知从哪里学了些yin俗之道,进宫后便凭此专宠,又想借机栽赃闵婕妤。一个个的,都免不了悄然忿恨一番。

    太后一甩长袖,冷冷道:“美人瞿婉儿,私学前朝yin舞,还不肯交代缘由,必须加以重罚,以正宫纪。来人,给我打二十大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