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序(1) 白雪融意渐昭,几抹柔绿已溜上了嶙峋的枯枝,被风一撩,引得园中人的目光追漾而去。 庭园西南角的梅花开得正盛,殷红的花瓣联成嫣然蓬勃的香云。梅枝遒劲,似龙骨铁笔、金钩苍矢,在空中肆意书写形意。树下一张石桌,对坐着两个二十上下年纪的女郎。东座的穿白色貂裘,西座的穿黄色狐裘,毛裘裹身不掩娉婷体态,面容却有几分相似:皆是醉玉染肤,新墨凝鬓,纤眉如弱柳依风,皎目若夜星破云。而坐在东边的女郎身上的雪白貂裘更是从头都脚一丝杂色也无,给主人平添了一份华贵气韵。 轻阳泻入梅园,照得黄裘女郎脸庞灿然生光,却也映出了目中一缕艳羡。她说道:“jiejie,你这一身可真是世间难得的宝贝啊。这两年我常听宫中传言,要说当今大公主面前的红人,那得非商映雪莫属。我本来还想,jiejie固然聪颖过人,但大公主宫中那一干宫娥女官,哪个不是明白人?不过,今天见到你这身打扮,我算是信了。大公主这般宠爱你,倒真让我有点嫉妒了。” 映雪微笑道:“映弦,其实并不是大公主多么宠爱我,而是她对宫人素来厚待,只要……只要肯为她尽心效力,大公主都视为手足。要说这貂裘,本是北方允州的贺延贺总督去年献给公主的寿礼,只因我翻了年头就染上了风寒,她便索性赐与我了。” 映弦却道:“可我也还记得三年前有个叫芸墨的宫女,在收拾书房时不小心弄脏了一幅字,这也不是什么大罪,大公主一怒之下将她罚到浣衣局洗衣服。芸墨写得一手好字,却干那最粗重低贱的活儿,听说最后气出了病,死了,到死也没被召回,不是么?” 映雪脸色陡然沉暗,仿佛天宇落下的日光移动到了他处:“这事儿大公主自己也常常追悔,你就别提了。不过meimei有所不知,那幅《兵车行》乃是前朝一位隐士所书。此人有嵇康之姿、阮籍之风,却寄情老杜诗章,可见他尚有忧国忧民之心,只因时局昏晦不肯出仕罢了。” “那又怎样?” “大公主常说:‘圣代无隐者,英灵尽来归’。倘若朝野污浊,经世济民之才就自甘老于林泉。大公主花费重金四处探访才辗转求得那隐士的手迹,藏于宫阁引之为鉴。你说她对芸墨气也不气?” “哦……大公主身为女子,倒是可惜了。” 瑟风拂过,园中梅树翩然摇晃,雪丸裹着瘦瓣簌簌坠下,映弦禁不住打了几个寒战。映雪又问道:“这几年你们住在宫外,不知道各方是否照应得周全。二公主对你还像从前那样上心么?”映弦便答道:“二公主对我好着呢。不过你也知道,她这个人最不愿cao别人的心。再加上……驸马的事,如今她几乎是足不出户,天天求经问道。连我这次出府见你,她怕是也完全不知。” 映弦叹了口气,道:“倒也难为了二公主。说实话,这次你我姐妹再聚,我却是受大公主之托,对你有要事相求。”脸色忽变得凝重。映弦一怔:“对我有要事相求?”映雪却又显出踌躇的神情:“不过,此事却教我难以出口。不管怎样,你先答应我一定要保密。否则,可就害了不止一人了。” “jiejie怎么说得如此郑重?你我是亲姐妹,你这么紧张,我自会小心行事。” 映雪抬眼不语。冬日薄寒的阳光下,每一朵梅花固然也玲珑剔透,却终归形貌柔弱。数朵相连,则香色逼人璀璨难言。倏尔,她垂下目光,一字一句问道:“二公主府中,现在是不是藏了一个受伤的男人?” 映弦顿时娇容失色:“你……你……你怎么知道?” “不但我知道,而且大公主也知道,也许还知道你不清楚的事。”她压低声音道:“大公主早派心腹查了个水落石出。那个男人是郦国最有名的剑客之一,人称追魂剑邝涟。不知得罪了国内什么人,是被人追杀,逃亡到我国的。” “……什么?” 眼见映弦惊惧更甚,映雪又道:“唉,你看看,你还蒙在鼓里。二公主私藏敌国剑客,要是让皇上知道了,公主府上下都难逃干系。为姐实在怕你有所不测。” “可是……二公主只是慈悲为怀,我只道是救了一个受伤的普通人,怎么会料到他的来历?” “你不知,并不等于二公主不知。就算二公主不知,这窝藏男人的名头,说出去可对二公主的清誉有损。” 映弦黯然道:“既然你们什么都知道了,那我现在该怎么办?”映雪语声转柔:“meimei莫怕。此事乃绝密,知道的人也屈指可数。大公主托我告诉你,她对二公主最近几年的境况殊为担忧。所以希望你能将二公主平时的生活起居,平日里都见了什么人,读了什么书,一应告诉于我。让我为你出出主意,免得让你玉石俱焚。” 映弦语塞。她当然知道这番话意味着什么。 雪未消,梅未残,依依物华,尨茸朱砂,终究也只堪作去年花好? “可是二公主早已不问宫中事务,大公主何必防备太甚?”她终于又问了一句,却听映雪说道:“那她弟弟呢?二皇子与二公主同气连枝,他要是有所异动,岂不对皇上有所不宜?这邝涟被救,你说二皇子知还是不知?” “唉……你们实在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映雪急道:“meimei!不是jiejie我唯大公主马首是瞻,只是我朝根基未稳,这几年又风波险恶;少时在宫中尚可各事其主,无所忧虑,如今你我都已成人,若不能分辨局势,我只担心你我都会大祸临头。” 大公主的眼线,怕已是埋到了二公主府的周遭。这一点映弦自然很清楚。 “映弦,皇上不喜二皇子已久,我盼你能知晓其中要害。你是我的meimei,如果我不能护你周全,我怎么对咱们枉死的爹娘交待?” 映弦道:“我明白jiejie的意思。危巢之下,安有完卵!即使二皇子与二公主都无心朝政,大公主也不会轻易放过他们的。” “那你……你答应还是不答应?” 暗香朵朵,伴着又起的萧风,从枝头奋力跃下,陨在了映弦肩上。 “我答应你便是。”映弦叹道。 ***** “我答应你便是。”回府途中,映弦脑海里翻来覆去的便是这句话。正值初春的正午,温煦的阳光漫过街道,屋顶一律反射耀目的白光。行人精神爽落,笑语喧哗,然而映弦心中却没有一丝暖意。难道自己真的要背叛二公主、为大公主通风报信吗?她暗自摇了摇头。不过当时当景,除了权且答允以外,还有什么更好的脱身之法?再说,大公主连邝涟的来历都摸得一清二楚,自然不会放过一切相关人等了。 想到邝涟,映弦心头一热。她自是忘不了当初相救邝涟的情形。 那是四个多月前的一天,深秋将至,映弦陪二公主去城郊赏叶散心。马车悠然踏过,道路两旁的落叶丛林缓缓后退。夏日葳蕤苍翠的乔木,此刻像是被颜料泼过,裹着一团团彩焰,腾腾地烧到天边去。光是红色,就有绚烂的朱红、沉郁的深红、柔悦的粉红、凄艳的紫红、娇媚的胭脂红,缠绕纠结,扎花了人眼。就在映弦满目缭乱之际,一个血红的人却说巧不巧映入了她的眼帘。她赶紧招呼车夫停车,自己下车查看。 只见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倒在路旁一动不动,全身上下多处受伤。血污将衣服染成了殷红之色,却盖不住一张俊美的脸孔。映弦心头扑扑作跳,摸了摸年轻人的鼻息,方知此人命悬一线。转头却见二公主站在自己身后,神色镇定地说道:“他受了重伤,没人救的话一定会死,我们就救了吧。” 秋游作罢。映弦与车夫将伤者抬上马车,快马加鞭回到公主府,唤来大夫救治包扎,终于抢回了一条性命。映弦打点了车夫、大夫,听到二公主嘱咐道:“这人来历不明,但我不能见死不救。他的伤起码需要几个月的休养,我就把他搁在北院厢房,只准你去照应。待他恢复,问清来历,告知于我。若是无关紧要,就要他从哪儿来就回哪儿去吧。” 映弦一一应诺,将伤者移至别房,悉心照顾。岂不料少女正值情窦初开的年龄,对方又是一个丰神俊朗、本领超群的人物,几个月朝夕相处,互诉衷肠,映弦不但知晓了邝涟的全部遭遇,竟与之生出一段化不开的浓情,在公主府的后院悄然沉酿。 想到此节,映弦心潮难平,回到府中,也不去见二公主,直奔北院邝涟养伤之处。 跨进四合院,见院里空旷无人,便往卧室走去。映弦敲了敲门,无人应答,又用力敲了几下,还是没有反应。映弦暗叫不好,正要推门,忽觉一阵凌厉的剑风袭至后背;寒意,来得如此猝不及防。 . 序(2) 寒风逼近,映弦身形迅速一闪,躲过剑锋。转回身,却见到邝涟持剑而立,脸上一副促狭的表情,即知对方是在捉弄自己。嗔道:“你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是……” “是谁?” 映弦一噎,问道:“你的伤都好了吗?怎么就开始舞刀弄剑了?” “伤早就好得差不多了。我太久没有练剑,就怕生疏了。”他说着,退后几步,使出追魂七十二式,招招狠辣凌厉。院里枯败的冬草,在剑风扫荡下颓然扑地,枯树虬枝亦轰然作响。正舞得兴起,忽觉肋骨一疼,趔趄几步,就要跌倒,映弦忙上前扶住,道:“你看,还逞强。” 邝涟转脸笑道:“我是剑客,几个月没摸剑,真比死了还难受。我没被人害死,却被憋死了,你说冤不冤?还有,我还怎么向你家公主提亲?” 映弦脸一红,道:“二公主要是知道你真正的来历,才不会答应把我嫁给你呢。” 邝涟道:“说得也是。我这么一个被国家所弃的不祥之人,又有什么资格去娶郁国公主的闺中密友?更何况,郦郁两国素来不和,别人又该怎么说呢?”说罢又是长长一叹。 映弦何尝没有这番烦恼。每每想到,便心口作痛,不肯仔细推敲。以前还抱着一线希望,便是在邝涟改名换姓后,做一个逍遥的无名之徒,倘若有幸,还能与自己结为连理。但如今邝涟一事已被大公主知悉,又岂会有善终? 两人沉默不语。静固的空气好一阵子才被映弦凿破:“邝大哥,你被郦国jian人所陷害,就没想过回去报仇么?”邝涟苦笑道:“报仇?老实说,就在我只身突围之际,我还恨那一干小人巧言令色,蒙蔽君上。我在心里发誓,倘若我能活下来,有朝一日定要手刃jian人,澄清玉宇。可是,就在我逃到郁国、晕倒路边临死之际,我却……却恍然大悟了。” “你悟到了什么?” “我邝涟之所以被逼至绝境,不只是因为jian臣弄权,更是因为昏君在朝。哼,上不正而下自歪,那样的国家,本就不配有忠义之士。我自不量力,想要凭一己之力为国驱虎,结果被虎狼围剿,要怪就怪我自己当时愚鲁,不肯委曲求全。现在侥幸活命,自然是危邦不入,还说什么报仇不报仇呢?” 映弦颔首道:“你能这么想就好了。我本来还担心你不肯放下仇怨,一定要回国讨债呢。” “邝涟已经死了。我现在的名字,是吴过。呵呵,想不到我追魂剑邝涟,最后也只能落得个无国无家的下场。” 他说到这儿,忽然握紧映弦的双手,道:“不对,虽然无国,却是有家。至少我希望如此。”却见映弦将手抽出,一脸阴晴不定。 “怎么?” “我今天去见了我jiejie。情况……情况不大妙。” “发生了什么事?” 映弦心存迟疑,却禁不住邝涟再三逼问,叹道:“也罢。”遂将上午与映雪所谈一并告知。邝涟呆了半晌,方才问道:“你答应你jiejie了?” “我只是暂时答应下来以便脱身。现在……现在我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邝涟疑道:“那……那你真的会背叛二公主吗?也会告发我吗?” “……绝对不会。” 阳光透入茜纱窗,刚好洒在映弦的脸上。当真是秋水剪双瞳,芙蓉染玉腮,只是平日春山长画的黛眉,此刻却蹙着一股难言的忧伤,如烟似雾,泣梦氤氲。邝涟看了好一阵子,又踯躅半天,终以坚决的口气说道:“映弦,事到如今,我就……就敞开了心跟你说实话吧。我经历这番生死,早就看穿这皇宫内外的险要。到头来不论你为谁卖命,都免不了鸟尽弓藏。与其如此,不如……不如我们逃走,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逃走?” “是,两个人,远走高飞,无所牵绊。” 这话便如厉电闪过,劈中映弦心房,一惊又连着一喜。惊的是邝涟竟提出和自己私奔,喜的是此人果然对自己情根深种,若真能远走高飞,倒不失为避祸求生之计。惊喜之后,疑虑却又接踵而来:商映弦,你真的肯为这个外邦人抛弃郁国一切,甚至不顾二公主的安危吗? 邝涟似是看穿了映弦的心事,愀然道:“映弦,如果你舍不得这里,我决计不会勉强你。只是你现在的处境也并不比我好到哪儿去。你跟二公主情同姐妹,必不愿加害于她,但大公主既然知道你答应了她的要求,恐怕也不会容你心有贰志。” “我知道。” “我的命是你救的,你要拿去我无话可说。你只需要向二公主说明我真正的身份,让她把我交给大公主也好,皇帝也好,她就能跟我撇清关系,你也不必暂时受大公主的要挟了。你是娇贵之躯,无须跟我吃苦。至于我……我是死过一次的人,也许本来就不该留在这个世上。” 映弦听他说得诚挚感伤无比,又想起数月来的关怀亲密、心意相通,蓦然一酸,伸手捂住邝涟的嘴巴,使力摇头道:“你误会我了。我怎么会做出对不起你的是事来?我巴不得跟你逃得越远越好。我不是舍不得这儿,只是我从小失去爹娘,二公主与我一起长大,教我识字读书,对我恩情深重,就这么走了,让她一个人面对大公主,我……我……” 自然,也难以抛却公主府的锦绣生活,皇宫内的斑斓物事,京都的仕女俊才,故国的大好河山…… 还有那个跟自己一样身世堪怜的jiejie…… 邝涟思忖道:“这样吧,要是你真的愿意跟我一起走,不妨今夜留信说明缘由,将我们的事全部告诉二公主。她既然视你如meimei,明日读到信后,应该不会派人追拿你我。说不定日后遇到危险,她还能帮咱们一把。而这封信又能提醒她提防大公主和身边其他人,也算是一举三得。” “今夜?这么急?我不需要跟二公主当面说清吗?” “咳!映弦,你怎么变糊涂了!你要去见了二公主,她还允许你跟我私奔吗?她可不像你这么了解我。何况我又是郦国人,她如何能够放心?就算她不抓我,要我自己一个人走,到头来你也无法跟大公主交代。” 映弦脸色忽暗忽明,迟迟不语。要即刻做出这么重大的人生决定,毕竟也不是件轻而易举的事。 邝涟忽然一笑,砰地双膝砸地,左手逮住了映弦,右掌高举,朗声道:“苍天在上,郦国邝涟近日在郁国境内发誓,愿与郁国商映弦商姑娘结为夫妻。原上天能助我二人克服重重障碍,摆脱国别羁绊,皓首同心,永不分离。若邝涟辜负了商姑娘,便让我再度落入jian人之手,千刀万剐,血染两国城楼。” 映弦见他神色如此坚绝,誓言如此凶狠,而那来自九天之外的明芒,却又恰如其分地抵达起誓者俊朗轩毅的面庞,镀上了一层令人无法抗拒的光辉。映弦柔情大动,不由也跟着跪了下来。邝涟剧烈转身,抱住映弦,虽然他伤未痊愈,一双手臂也勒得映弦肩膀生疼。 强烈的男性气息扑面而来。映弦只觉一阵晕眩,咬牙道:“好,我……我这就去写信。我们……我们今晚就走!”话虽说得笃定,心底疑问仍訇击不绝:“我真的要……真的要跟他一走了之吗?” ***** 走,还是不走,这是一个问题。 夜幕悄然垂落,窗外灯光一盏盏亮起,浮于夜色,犹如深林中绽放的明灿金花,而寒意却在一寸寸迫近。映弦下午听小宁子说二公主被兰裳、蕙衣等几个丫鬟拉出府去了,不慎着凉,归府后径自回房休息。也不召唤自己,这倒是给出逃提供了方便。离府计划已同邝涟筹毕,时辰、路线、该打点的侍卫,均布置妥当,金银细软一应包好,似乎没有什么疏漏的地方。等到公主明日察觉时,自己该和邝涟逃出京城了吧?可是此刻心口却似堵了一块磐石,沉重得喘过不气来。 走,还是不走,仍然是一个问题。 少顷,映弦找出纸笔,将一纸素笺折成两半,笔锋过处,左边显示的是走的理由,右边则是不走的原因。 去之: 一、嫣施计以迫,姊从嫣。或负素,或伏嫣。不忍负素,不敢不伏嫣。 二、心慕邝君,琴瑟和鸣。 三、君亦怜之,海誓山盟。 不去: 一、心念姊、素,不忍别。 二、郁郦有隙,故园情深。 三、流离之苦,可堪乎? 四、君之情长乎? 五、至何地、从何事? 六、路遇敌寇,何如? 只见右边的条目越列越多,映弦陡然住笔,恼怒地盯着自己的字迹,紧盯了一小会儿,突然大笑起来,奋力将纸撕个粉碎。 抽出一张新笺,沉吟一番,下笔道: 公主殿下见信如唔:贱婢映弦泣血相告。甫临浊世,严慈冤亡,幸得皇上垂怜,收余姊妹于宫中,伴于贤凤,忽忽十载有八矣。殿下视奴婢为手足,少时同榻而眠,同席而读,洗余陋颜,开余愚心,未有一日不思回报也。愚姊映雪,傍于元熙公主侧,尝谓贵人有大志,不让须眉,而余至今日方得其解。元熙命姊使间,期余为耳目,以邝君涟相要。邝涟者,郦国英豪,蒙冤于郦君而幸挽于殿下之吴过也。此节未及呈于殿下,而为元熙窥察,愧恨何及。然数月以往,邝君开诚,情坚意笃。愿肖相如文君,弃锦绣而适草野,越礼法而觅自由。余得其所,无他憾,唯殿下安危为念,责疚非常。盼殿下谨防小人,沟通圣君,余与邝君万里之遥亦日祈殿下无虞。今宵一别,聚日难期。来生复侍殿下,肝脑涂地,无悔无怨矣。涕零三拜。 写毕,映弦深深叹了一口气,将信收起坐回床边,耐心等待入寝时分。 目光游走屋内,物事静好,只是这香台古案、瑶瓶雅卉,明日将不再是自己的了。绿绮结尘难再抚,菱花缀锈不堪临。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声响渐弱,灯花也次第凋谢,天地复陷入玄寂。映弦又熬了一阵,算得时间差不多了,打起精神,揣好东西,出房门,穿长廊,过偏苑,顷刻已达二公主的寝阁前。 . 序(3) 平日阁前都有丫鬟轮岗看守,今日却不见踪影。映弦疑虑地朝卧室张望,黑灯瞎火的,并无任何声息,料想二公主已然熟睡。眼见四下无人,映弦庆幸地自己来得时辰恰好,竟省了那些应对之辞。旋即提步上阶,蹑手蹑脚走完一条昏黄长廊,到得卧室前,一推门,确已被闩住,于是掏出信来,蹲下身将信从门底缝隙处塞入。心道:明日公主起床,自会知晓一切。 须臾间已办完此事,映弦心上重石落地。不料刚一起身,背后传来一声惊喝:“谁?” 映弦遽然转身,照面的却是丫鬟兰裳,如释重负,连忙“嘘”道:“兰裳meimei小声!” 兰裳见是映弦,惧色骤消,疑道:“映弦?你来这里做什么?” 映弦从怀里拿出备好的熏香,招手示意兰裳走近,道:“公主最近是不是有失眠的问题?” “失眠?没有啊。” “可是我前日听公主说,她这一阵子夜里老睡不着。刚好我今天去见了jiejie,从宫里带来一样好玩意儿。瞧,这是产自容国的催眠香,点上一支,一晚上打雷都醒不过来。” 兰裳伸手接过,一眼瞟去,真没瞧出这黑细长物跟郁国的美人香有何不同。 “我刚刚才想起这催眠香来,担心公主还醒着,于是就过来想把香给她点上。不过看样子公主已睡着了,我可不能扰醒她,明儿再过来一趟吧。”说罢急急将“催眠香”从兰裳手里抽回,使出一副生怕她借花献佛的神色。 兰裳噗嗤笑道:“你啊,也真吓了我一跳。本来今天是我在楼前看守,刚刚出去小解,回来后听到楼里有动静,所以上来瞧瞧。差点就想喊严侍卫了,没想到却是你。” 映弦闻言暗暗称幸,下楼后又耐着性子与兰裳闲扯了一阵,打了枚呵欠,赶紧道别。 映弦匆匆返回卧室,提起包裹,灭了灯烛,直奔邝涟养伤的北院而去。临近院门,望见院里已无微光,知他已然离府,便辗转去了马厩,解了自己的坐骑绝尘,小心牵至公主府的北侧门。此门平日虽也有看守,但戒备甚轻,几个门卫也都是熟人,黄昏时早被映弦用银两骗去喝酒。映弦本有自由进出公主府的权利,只是深夜出门未免令人起疑,故而先调虎离山,免生枝节。 出了公主府,映弦策马至城东南的槐树巷。巷中关庙,曾和邝涟一齐造访过,也是今番碰头所在。下马入庙,果见邝涟正一脸焦忧地扶墙等候。邝涟见到映弦,大喜奔迎。两人相拥而庆。映弦汇报自己已将密信送入公主卧室,又问道:“我们该去哪儿?” “郁国、郦国都不宜停留。映弦,郁国跟哪个国家关系友善?” “郁国自保有余,纵横无力,敌国虽不多,友邦更是寥寥,不过……容国应该还是靠得住的。” 邝涟权衡一番,下定决心道:“那我们就连夜出京都,前往容国去吧。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两人一前一后上了马,绝尘发蹄狂奔,很快就抵达城关。映弦亮出御赐金牌,对守卫说道:“二公主吩咐我出城处理急事,军爷莫要阻拦。”那守卫黄戗认得映弦,砌笑而上,也不多问,放两人出了城。邝涟暗想:“她在郁国京都有如此特权,竟跟我这么一个敌国逃兵私奔。”一时百感交集,分不清是感动、骄傲还是自惭。 出了京城,绝尘又疾驰一阵,不多时已到甿郊。邝涟这才减缓速度,费眼打量四野,好不容易瞅到一间破败茅庐,门倾窗斜的残貌,宣告此地荒屋仅存。两人停了马,用火石造明,进门扫眼一看,确已年久失修,四下凌乱不堪。当下改换装束,调整容貌。映弦用颜料、泥浆把两人皮肤涂得个晦暗粗糙,抹去各自五官的特点所在。调弄间映弦童心忽起,给自己鼻翼左下方点上了一颗朱红大痣,又扎起一条手绢把邝涟的左眼罩了。两人看到对方的模样,均忍不住哈哈大笑。一个说“媒婆你好”,一个道“久仰独龙”;肃杀寂谧的野郊破屋,不知枯等了多少时光,才又迎来青年男女的嬉声。 邝涟扯下这过于醒目的“眼罩”,凝望着映弦,问道:“从今而后,你恐怕很难有机会回到这西鉴城了,你……会不会后悔?” 映弦摇头道:“本来我的确是一直在追问自己到底担心些什么,直到……直到后来,我实在受不了自己这么患得患失,真是违背了二公主平日里‘无欲则刚’的教导。” 邝涟一呆,没料到会得到这样的答案。轻哦了一声。 “……不过,更重要的是因为我舍不得邝大哥你。” “可我仍然担心你这一走,大公主和你jiejie不会甘心,说不定明日就会派人追捕你我。” 他刚说完这句话,突然窗外飚过几道紫电,整座屋子瞬间亮堂了几分,紧接着炸开几颗惊雷,鼓动耳膜,声势暴烈之极。 映弦煞白了脸。这初春深夜,怎么会突然雷电交加?难道是天谴吗? 邝涟安慰道:“别怕,只是罕见的天气罢了。” “我当然也担大公主不肯饶过我,又或者迁怒于二公主。你不知道,大公主这个人眼里揉不得半点沙子,而且最恨别人骗她。我听说从前宫里有个丫鬟瞒着她和宫里的侍卫私通,那侍卫以前是给太子当差的,后来东窗事发,唉,竟然被逼得双双自裁。”说到这儿她脸色潮红,“要是她逮住了我,真不知会使出什么手段教训我。” “……我们不会这么不走运。而且我们本来也不是她的人。” 窗外,几柄冷艳刀光又锯断了连绵夜色。陡然的光华刺得两人不约而同闭上了双眼。与此同时映弦道:“大公主和二公主不是一个母亲所生,性子也截然不同。怕就怕除非大公主见到我的尸体,否则不会安心我跟你一个郦国人成双成对。” 邝涟毅然道:“只要有我在,就不会让别人动你一根毫毛。” “不过,要是我死了而你没死,二公主一定会以为是你杀了我。恐怕又要派人杀你为我报仇哩。” 雷声继而大作,轰隆隆地从天边推拥而来,像是有成千上万只木桶嵌叠在狭隘的空间内翻滚挤兑,顷刻吞噬了两人语声。映弦只得收住话头,靠墙矮下身子,邝涟欺身而坐,单臂揽过映弦。两人相偎无言,等待天象变更。不料春霆却迟迟不收,两人终于抵不住伐髓倦意,在雷公电母的惊魂协奏曲中睡了过去。 ***** 邝涟是被房梁上掉落的泥尘砸醒的。四周寂然无声,他心中一凛,即刻推醒映弦,两人重新上马赶路。约莫往东又骑了小半个时辰,曦光微露,才发现似乎进了一座山谷,四围高丘影影绰绰,山林清芬扑鼻而来。两人紧绷的心弦稍微得到放松,不知不觉间放慢了策马速度。 映弦打量周遭环境,幽幽道:“我这一去,怕是一辈子也回不来了。” “世事难料。也许……也许多年之后,你我还有重回故土的机会。”邝涟若有所思地说道。 两人忍不住又慨叹一番。眼前景象逐渐分明,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忽然响起淙淙流水声。只见一条小溪从西山迤逦而出,陈于眼前。绝尘欢嘶一声,映弦明白过来,策马至溪边饮水。刚走几步,却陡然瞅见岸边不远处似乎蜷着一人。 定睛一看,竟是一个女子,身着单薄的黑衣,枕臂侧卧于溪岸,全无动静,不知死活。 两人对望一眼,跳下马,走近女子。映弦俯身将她扳了过来,顿时和邝涟一齐发出惊呼。 眼前这女子,五官、脸型、身材,无一不酷似映弦。不对,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年龄也相差无几。此刻她双目紧闭,额角似被锐石划破,残血新凝,但气息平稳,应该只是昏睡过去。 山谷里碰见自己的翻版,映弦心底升起一种遇到鬼魅的恐惧感。 但几乎是在同时,她和邝涟都觉察到一种可能性——要是神不知鬼不觉将她杀了,找个人送回府中……? 邝涟瞥了映弦一眼,他知道她在想什么。她也知道他知道。邝涟摇了摇头。 “在这个世界上,你还有其他姐妹吗?” “我只有jiejie映雪。她究竟是谁?” 她究竟是谁?来自何方?去向何处?弥山亘野布满了巨大的问号。恐怕除了黑衣女子本人以外,没有人能解答。 清晨的寒气漫过了黑衣女子的身躯。她微微发抖,嘤咛几声,却仍然没有苏醒。天,逐渐亮了。东曦的驾车和洪荒时代一样准时造访这座星球。绿意渗出地表,虫鸟各司其职,万物运作展开了新一轮循环。骏马在飘着浮冰的溪边悠然饮着水。侠客还是侠客,红颜依旧红颜。可谁能预料,这二月的寻常山谷中将会惊破一段怎样不寻常的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