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石破天惊
田笑雨跟随救援车队踏了中尼公路。 车窗外,雪越下越大,越来越急。洋洋洒洒的雪花在空中划出一道道密集的白线,像是一台上下穿梭的织布机,绵绵不绝地编织出一床硕大的雪被,铺天盖地、气势浩大。大地已经改变了原有的模样,河流和荒滩已不见踪影,农舍和青稞地也不知去向,只有高高的山峰巍然屹立。 公路已经看不出它本来的模样和走向,不知道哪里是悬崖,哪里是弯道,哪里是坡路。司机只能沿着前面车辆碾压出来的痕迹摸索着前进。山路看不出到底有多险峻,也不知道前面的路有多长。救援车辆像惊涛骇浪中的小船摇摆不定,随时都有颠覆的危险。田笑雨还是第一次经历这样严酷的环境。她感到紧张,为不可预知而恐慌。她下意识摸了一下挎包中那块冰冷的石头,思绪很快带到进藏前和mama的那段对话。 “mama,学校动员大家去西藏。今天我报名了!”田笑雨说。 “西藏,为什么你也要去西藏?”mama一惊。 “一直以来,爸爸对我来说就是一个谜。我想知道爸爸为什么去西藏,他在那里做了什么,又是怎么死的!” “干嘛要知道,他已经死了!”mama扭过脸去不看她。 “我必须知道。这么多年爸爸就像一块石头压在我心间,不找到答案我是不会甘心的。”田笑雨急切地说。 “知道了又有什么意义?他再也回不来了!”mama叹息道。 “我想去聂拉木,想去看看那是怎样一个地方!” “你不能去!我就你一个亲人了。如果你也有什么意外,我……” “我必须去。我要亲眼看看爸爸生活过的雪域高原是什么样子!” 田笑雨决心已下,mama没能挡住她进藏的脚步。 就要出发了。mama拿出一个石头和一个破旧的绿色日记本,对她说:“这是你父亲留下的。去吧,去寻找你要的答案吧!” 田笑雨从不知道mama还珍藏着这两样神秘的东西。第一次见到这块光怪陆离的石头和残破发黄的日记本,田笑雨惊呆了。她抚摸着银灰色的石头,想不出这里有什么故事。她急切地想揭开心中的谜底,可是,在翻开日记本一瞬又失去了勇气。她带着疑问,装上石头和日记本,踏上了去西藏的道路…… 此时,她就抱着这块石头,轻轻翻开了日记本: “1963年8月16日,我告别新婚不久的妻子由国家选派奔赴西藏。这里的一切都令人肃然起敬,我们一路跟随磕长头的朝圣者奔向心中的圣地。看见他们匍匐在地深情亲吻着茫茫雪原,那一刻我觉得自己也是一个朝圣者,正一步步迈向心中的梦想。走过终年积雪不化的唐古拉山,穿过绿草茵茵的藏北草原,我们终于站在了魂牵梦绕的布达拉宫脚下。为了掌握青藏高原矿产分布的准确信息,填补地质探测的空白,我们决心在这里改写历史……” 父亲进藏的路线和自己完全一致。唐古拉山、藏北草原、布达拉宫……当初,看见雪山上匍匐前行的朝圣者,自己也曾和父亲一样心生敬畏,站在高高的布达拉宫脚下也同样心潮澎湃。田笑雨冥冥之中感觉命运在有意安排着什么。 一个急转弯,司机踩了一脚刹车。田笑雨本能地抓住扶手,看了一眼表情严峻的司机,问:“刘师傅,你经常走这条路吗?” 刘师傅放慢速度小心驶过一个雪坑,说:“我开车十来年了,每年都要在这条路上走几个来回。去的时候拉国内的日用品和电子产品,还有我们老家的丝绸,回来时拉尼泊尔的手工制品。” “你们经常遇到这样的恶劣天气吗?”田笑雨在窗户上划出几道印,看着前赴后继的雪花扑向大地。 “何止是恶劣天气,这条路就是一条生死线,经常发生雪崩、泥石流、山体滑坡等灾害。记得我第一次上中尼公路就目睹了一场惨剧。当时,我们三辆车刚过聂拉木就遇到岩石垮塌,前面那辆车离我只有十几米远,我亲眼看见山上一块巨石‘轰’地一声落下,腾起的灰土十多米高,像*爆炸一样。我跑过去,看到司机的*和内脏流了一地,血rou模糊,就像我小时候玩过的石块砸青蛙。当时就傻了!” 田笑雨眼前浮现出惨烈的画面,青蛙和*不断交替出现,白的、红的,还有不白不红的。她想吐,还有些害怕,把石头抱得更紧了。 刘师傅看了她一眼,问:“怕了?” “怕!”田笑雨轻轻吐出一个字。 他淡淡一笑,说:“本来还想给你讲几个更惊险的。不说啦!” 田笑雨真的不希望再听到什么。她把头扭向窗外,发现一辆货车侧翻在地。车上的大米撒了一地,白花花的一片分不清哪些是雪哪些是米。田笑雨和刘师傅赶紧跳下车,看见货车司机的脚被变形的驾驶室死死卡住,司机捂住骨折的小腿不停地*。刘师傅拿来一根铁棍撬开车门。田笑雨和他一起把几乎冻僵的司机拉出来。刘师傅把大衣脱下来盖在司机身上。 赶来的救援队队长本想组织人力把侧翻的货车从雪堆里拉出来,可是积雪太深,又没有救援工具,只好放弃。队长把受伤的司机交给后面一辆车,并安排人员送他去医院,命令大家继续赶路。 田笑雨看见刘师傅衣着单薄,正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就说:“队长,刘师傅的大衣给受伤司机了,能不能从救援物质中给他一件?” “不行!这是给灾区群众的!”队长不容商量的口气。 刘师傅也劝田笑雨,说:“这是救灾物资,任何人不能挪作他用!” 救援队员也站在队长一方,认为谁都不能破坏规矩。 田笑雨急得想哭。突然她把自己的大衣脱下来披在刘师傅身上,对队长说:“我现在是一名被困群众,可以给我一件大衣了吗?” 队长一愣,看了看她,对一个司机说:“去,给她取一件大衣!” 田笑雨一笑,把送来的大衣递给刘师傅。 刘师傅上车还不停埋怨:“我们不能违反纪律!” 田笑雨笑道:“我们没有违反纪律!”说完,继续翻看父亲的日记: “1963年12月24日,来西藏已经四个多月了。我们跑了许多地方,已经探明的矿产30多种,探明储量的6种。其中鉻铁矿的质量最好,品位高达50%,已经探明的远景储量有可能位居全国之冠。我们感到很欣慰。更令人激动的是,妻子来信说她怀孕了,我就要当父亲了。我很感谢她,也觉得对不起她。当初不顾她的反对来到西藏,在她最需要我的时候又不在她身边……” 田笑雨放下日记本,想起了mama对父亲有过的抱怨,说他自私、心中根本没有她,只有他的工作、他的矿石。还说父亲带给她的只是短暂的幸福,留下的却是一生的痛苦,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他。其实,自己也怨恨过父亲。小时候看见别人都能得到父爱,而自己却从未见过父亲,觉得很可怜。长大后,对父亲新婚不久就离开母亲来西藏更是不解。此时,看到这里,才慢慢懂得了父亲的选择。 田笑雨继续看下去: “前段时间我生病了,在帐篷里躺了好几天。病情一天比一天重,眼看快不行了,一个藏族同事把我背出了雪山,送到了医院。病好了,他还送给我一盆花,叫‘死不了’,说从内地移来的花很多都活不了,唯独‘死不了’生命力旺盛,常开不败。名字不好听,但是寓意很好。它不仅让我体会到藏族人民真挚的友情,也让我对生活充满了希望和力量。我就是一朵顽强的“死不了”,要开出属于自己的花朵……” 田笑雨翻开一页,看到进藏时自己夹在里面的照片。照片上父亲站在一盆长势喜人的紫色小花前微笑。当时,自己并没有注意过这盆不起眼的小花,今天才真真切切地看清了,这盆花和梅朵送给自己的一模一样。命运这样安排,到底是想告诉自己什么呢?田笑雨不由得继续看下去: “1964年6月12日,这是个终生难忘的日子,我有女儿了,我的生命以一种奇妙的、全新的方式延续着。想像不出她长什么样子,一定很像我吧?妻子让我取名字,取什么呢?我常年在野外爬冰卧雪、风餐露宿,与凄风苦雨相伴。我想,就叫她‘笑雨’吧!哪怕是天天面对风霜雨雪,也应该笑。笑对困难,笑对生活,就像这朵含笑的“死不了”,永开不败…… 笑雨,多好的名字啊!田笑雨感觉“死不了”小小的花朵正在心头微微颤动,吐露淡淡的清香。接下来几页记录了父亲找矿的艰辛和发现矿产的兴奋。生活很艰苦,但他很乐观。日记里写了他对工作的热爱,也有对mama的愧疚。 天很快黑了下来,看不清父亲后来又写了什么。田笑雨闭上眼睛,想着日记中的父亲,照片上的父亲,臆想中的父亲。感觉父亲正微笑着看着自己,轻声诉说着什么。 不一会,车队驶进了一个简易的运输站停了下来。田笑雨跳下车,看见一辆货车从另一个方向开进来,急忙奔过去向司机打听前方的路况和游客滞留情况。司机说道路被毁了好几处,有许多被困车辆和人员等待救援。大家缺医少药,没吃没喝的,情况相当严重。 田笑雨又详细问了一些情况,将了解到的信息草拟了一份新闻稿。她走进灯光灰暗的值班室找到一部电话,可拨了几次才接通。 接电话的是林江涛。他听了田笑雨口述的稿件很是兴奋,说:“你传来的消息太重要了,这是我们得到的第一个有关雪灾的详细情况,我立刻去报告。你要注意安全,多保重!”正要挂断电话,好像又想起什么,“你走后,浩天就一直守在电话机旁等你的消息。刚出去你就打来了电话。要不要我去叫他?” 田笑雨心里一热,迟疑了一下,说:“时间很紧,我们还要继续赶路。”她放下电话,看见车队已经在等她了,赶紧加快了脚步。 “我猜你就没吃饭,给你拿了两个馒头,夹了些榨菜。”刘师傅把馒头递给她。“原以为我们开车的苦,哪知道你们当记者也不容易。” “谢谢!”田笑雨接过馒头啃了两口。馒头很冷,吃下去胃就痛。她赶紧喝了一口热水。 车队继续行驶在黑夜笼罩的冰雪路上。灯光只能打到十米远的地方,悬崖和峭壁各分两侧,汽车像在迷雾紧锁的茫茫大海航行。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到达塌方处。田笑雨借用手电筒的亮光继续翻看着父亲的日记: “1966年10月21日,经过近三年的努力,我们已经探明的矿产有50多种,发现矿产地600余处。铜矿的储量仅次于江西省,藏东玉龙大型班岩铜矿世界罕见。锂的储量位居世界前列,石膏全国第二,硼砂、菱镁矿全国第三。初步探明西藏存在藏东、喜马拉雅、冈底斯山、羌塘四大成矿带。但是,他们说喜马拉雅山脉没有铅矿。我不信,这么宽阔的喜马拉雅山脉怎么会没有铅矿呢?我非要找出来让他们看看。今天,我已经来到珠峰脚下。看见珠峰云开日出,像一把银光闪闪的宝剑直插天空,我感到是个好兆头…… “我们已到珠峰脚下了。如果在白天,天气又好,你可以清楚地看到珠峰的身影。”刘师傅不紧不慢地说,打断了田笑雨的思绪。 我们也到珠峰了?这绝不是巧合,是父亲的感召,是父亲的呼喊,是和父亲目光的相遇。田笑雨向窗外望去。尽管外面大雪纷飞、漆黑一片,但她却看见珠峰洒满金光,霞光万道。 天色微微发亮,暴风雪还在肆虐。路面的积雪已有半尺多厚,车队减速慢行。父亲的日记进入尾声,田笑雨渴望看到最后的结果,但却不敢翻到最后一页。 纠结了许久,最终她还是打开了最后一页: “1966年12月28日,还有三天就是元旦了。一个月后我就可以回家过年了!女儿小雨从生下来我就没有见过,不知道她长什么样,会叫爸爸了吧,是不是已经满地跑了呢?此时,我们几个走在聂拉木的风雪路上。前面时有塌方,路很滑,雪很大,几次想停下来。可是,找铅矿,铅矿!一个声音呼唤着我们不停向前。我预感到我们就要找到铅矿了,就在前方。一定要找到它!” 车队最终寸步难行停了下来。日记也翻过了最后一页,空白的页面一个字也没有。后来究竟发生了什么?田笑雨疑虑重重,心潮起伏。她走出驾驶室,看见滞留路边的车辆排成了长龙。有的司机坐在车里打盹,有的站在雪地抽烟。田笑雨走过去向他们了解前方道路受阻情况和抢修细节。之后爬上一辆客车察看旅客情况,清点人数,并不停安慰冻得发抖、饿得头昏的旅客。她说:“不要着急,救援物质已经运到,很快就会发给大家。” 刘师傅他们很快卸下救援物质。受困人员陆陆续续围过来。 田笑雨走进道班,看见火炉旁坐着几个不停咳嗽,体质虚弱的旅客。她仔细询问他们的身体状况,并帮忙取来大衣和药品,然后朝塌方处走去。 田笑雨背着石头踩着积雪沿公路徒步前行。她想着父亲的日记,猜想着后来发生的事情,感觉自己正行走在父亲当年走过的道路上。蓦然,她觉得父亲正在前方深情地凝望自己,轻声呼喊着自己的名字。父亲近在咫尺,目光炯炯,甚至能感觉到他温热的呼吸。 田笑雨不由得加快脚步追上去,向父亲伸出手去。可是,父亲突然不见了。田笑雨回头看时,发现雪地上留下两排整齐的脚印,一排自己的,一排父亲的,它们都朝着前方…… 田笑雨的思绪回到现实。不远处,只见山体右方的石块垮塌下来堵塞了近五十米的路段。一辆挖掘机正奋力把积雪和石块推向路边的深沟,十几名工人用铁锨清理着路面的碎石。田笑雨快步走过去,有人大声吆喝:“干啥的,回来!”她没有理会,继续前行。一块冰疙瘩滚到脚边,她差点摔倒。 一只大手抓住了她。“不要命了!” 田笑雨把围巾拉下来,说:“我是记者,我要找你们负责人。” “找啥负责人,有话跟我说!”那人摘下安全帽,粗声粗气地说。 “胡坤,是你?”田笑雨兴奋地叫起来。 “哎呀,我的妈呀!你们报社的男人都跑哪去了,派你一个女人来闯珠峰?张浩天和李小虎呢,他们怎么不来?”胡坤叫嚷着。 “好了,别胡说了!怎么,见到我不高兴啊?”田笑雨站在路中央。又一块石头滚过来,她跳了一下。 胡坤把她拉到一边。“你知道这是啥地方不?这是西藏最危险的公路,搞不好就要送命的!” “别吓唬人,我不是已经站在这里了吗?快说,前面情况咋样,你们组织了多少人,什么时候能通车?” “看来你这个记者还是个急性子,问题像连珠炮似的。我回答你哪一个好呢?”胡坤拍打着身上的雪花,介绍起来。“聂拉木境内的暴风雪已经导致中尼公路交通中断四天了。像这样的山体滑坡共有五处,每一处都造成了五十米以上的塌方区,我们已经清理的雪块和石土就达十几万立方米。我们全体职工都投入到了这次的道路抢险中,成立了抢险突击队,调集十多辆大型机械设备正全力抢修道路。怎样,记者同志,我的回答你还满意吧?” “还要多久才能通?”田笑雨心急如焚。 “目前我们已经清除了三处塌方,但是由于持续降雪,加上施工面狭窄,进度比较缓慢。剩下的道路最快也要明天才能完成。” “什么,明天?”田笑雨焦急不安。 “是啊!这已经是最快的速度了。我们这些突击队员已经连续工作了几天几夜,平均每天只休息三四个小时。你总不能让道路通了,我们都去见马克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