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书屋 - 历史小说 - 勒胡马在线阅读 - 第三十四章、更制

第三十四章、更制

    祖逖自请交卸兵权,甚至于告老致仕,他这确实是真心话。

    此公少怀奇志,所谋者功业也,想要靠着自己的才能和奋斗,杀一个震撼天下、留名青史出来。其后与裴该一起击楫渡江,先定河南,再伐河北,戎马倥偬,匆匆八年,瞬息而过。这八年间,裴该的心思非一,且越到后来,越谋大局而亲文政,祖逖则一直致力于军事,直到今天,多少也有些感到疲累了。

    尤其这半年来,先捍拒石勒于荥阳,复北渡伐羯,前恐坚城难克,后怕粮秣不继,更担心一旦遇挫退回,裴该将会阵前易将,实在是他平生最为焦虑的一段经历等到终定襄国,这口气一泄下来,忽觉人生百年,去日无多,我就从没有享过什么清福啊。石勒既死,就连打仗都索然无味了伐江南?那种肯定赢的仗有意思吗?

    话说人若权柄在手,多半暗生野心,祖士稚也不能外。但此前始终有裴该压在他头上既为契交,又总朝政,外加门第还比他高,兵力比他强,根基比他厚乃不便起妄念其后裴该既然受禅,基本上大局已定,即便自己再想折腾也没啥赢的期望啦。

    倘若裴该提前挂了,或者说祖某再年轻十岁,说不定契友之间,也有逐鹿中原的可能性存在呢。

    故此祖逖此前在襄国庆功之宴上,才会停杯叹息,遗憾自己恐怕再无上阵的机会了不仅仅朝廷未必放心他再掌兵,而且自己也没什么仗值得打啦。只是原本考虑,河北既定,而下江南尚遥遥无期这半年多时间从并州到冀州,打了多少恶仗啊,国家岂能不休养生息一段时间呢朝廷是一定会趁机改组祖家军的倘若自己仍在朝中,可以施加影响力,不使那些追随自己百战余生的将吏被边缘化,若然直接退休,那部下的前途就很难保障啦。

    然而裴该一见面就吟诗,还说什么“今日奏凯旋,朕为解战袍”,祖逖误以为天子暗生疑忌之心,这才赶紧表态我告老还不成吗?

    不仅仅告老,而且不打算回归故乡范阳遒县,只是前往成皋相伴亡母的坟茔成皋距离洛阳咫尺之遥,方便朝廷监视,那你总不至于再担心了吧。

    裴该见其做此等表态,才觉悟到自己说错话吟错诗了,赶紧好言抚慰。随即将祖逖等人迎入洛阳城中,即于大殿摆宴款待。翌日下诏,加祖逖上柱国原为大将军,并加“开国辅运忠勇功臣”号,使接替陶侃为枢密使,登堂拜相。

    其实对于应该怎样封赏祖逖的问题,他还没回来,朝中重臣就已经多次开会讨论了。主要祖士稚的职、爵,原本便已达人臣之极,为正一品元帅、大将军,封范阳郡公,还能怎么升啊?总不成封他个王爵吧?

    好在裴该于历代典章制度颇为熟悉不仅仅是从前的,也包括以后的就此抄袭唐、宋、明三代制度,搞了个“功臣号”的新花样出来。

    功臣号始于唐玄宗,赐予部分臣子“开元功臣”之号代宗时赐“宝应功臣”德宗因乱逃往凤翔,乃赐扈从禁军官兵“奉天定难元从功臣”之号宋、明因袭。裴该模仿明制,以“开国”冠首,加四字为号,以赐祖逖。

    到目前为止,有功臣号的唯祖士稚一人而已,但大家伙儿估摸着,起码裴嶷、陶侃也是有这个资格的,就看什么时候上号罢了陶士行若也有扩土之功,等他凯旋就该有啦至于裴文冀因是文职,或许得熬到退休。

    无论给予武勋最高的上柱国,还是给加功臣号,这终究都是虚的,那么实职,该怎么给予祖逖呢?裴该跟陶侃商议,说让祖士稚代卿掌枢省,卿为朕外镇,谋划攻打江南,如何啊?陶侃倒是没啥意见,裴嶷等人却纷纷表示反对。

    主要也在于河北之战既毕,接下来肯定要整编祖家军,倘若由祖逖坐镇枢省,必然趁机给予其旧将更大利益和权柄啊利益、权柄,皆所欲争者也,怎能拱手让人呢?

    直到祖逖凯旋,重臣们于此也还没能争论出个结果来。然而祖逖自请致仕,却也难免使人误会他有以退为进之意于是裴该就提出了一个折中方案,终于使得枢密使之任落到了祖士稚手中。

    什么折中方案呢?那就是拆分枢密省,弱其权柄。

    枢密省掌军,而尚书省掌民,文武分置,这是从长安行台制度转化而来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乃是为了裴嶷、陶侃二相可以尽快把行台机构直接嫁接到中朝来。

    晋制,八公皆有长史,以理庶政,其于武官公或者加都督衔者更置司马,以统筹军事,所以裴该在长安时,才有长史、司马之设。但若行之于中朝,则从司马转化而成的枢密省权柄就未免太大了,军政、军令一体,极易产生一个军阀集团就好比东条上等兵拜相后的日本那样。

    因而早有臣僚上奏,请求更制。裴该一开始并不以为意,他当初在长安设十二部,分归长史、司马管辖,本是为了文人不能插手军事,而武夫不能干涉文政,文武有别而上下有序反正任何重大决定,最终都还是要通过自己不是么?

    然而大司马、大都督不可能世袭,天子则惯例是父死子继的,那么一旦将来弱势天子践祚,枢密省利用其对军事的全方面管辖权,很有可能跋扈难制。况且在行台时,人莫不希望大都督强势,而到了中朝,情况却正好反过来,无论文武,多望天子唯垂拱而已,对朝政只有影响力而没有直辖权这本来就是儒家的传统理想。

    裴该之所以还没打算要解决这个问题,主要有两个方面的原因:其一是正逢对羯大战,骤然更改制度恐怕引发不必要的混乱直接嫁接行台制度,便也有这方面的考量而且更需要军政、军令一体,一切以军事为先其二是枢密省独相制度,方便天子随时插手。他当然不会把这种倾斜性太严重的制度留给儿子,但自己尚在壮年,又有何惧啊?

    然而既然河北战事已毕,就理论上来说,虽然西有巴氐,南有残晋,北有拓跋,但基本上都只能采取守势,国家暂时可以休养生息一段时间,以待将来大战这是一个变更制度的好时机。二则既然陶士行有可能交卸枢相之任,而由祖士稚接替,则再让祖逖掌握偌大权柄,就不大合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