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雨一连下了三天,今天终于放晴了,但半夜又开始下起来。 早上的情况还好,过了十点却变成让人睁不开眼的瓢泼大雨。感觉不像下雨,倒像是大水狂乱地冲刷地轴,声势极为惊人。弥漫的水雾令人视野模糊,宛如泼墨晕染的乌云,使得天色暗如薄暮。 事后调查发现,单这天的降雨量便高达六百毫米。东京地区的年平均降雨量约为一千五百毫米,所以,等于一天之内就降下了全年三分之一的雨量。 人们在家中缩着身子,屏息眺望飞瀑般的豪雨。忧惧果然成真。这场雨造成福冈、熊本、佐贺等九州各县共计六百六十人死亡,失踪一千人,家屋全部损毁的多达六千户。 上午十一点左右,筑后川突破了警戒线。涨至与两岸堤防等高的赤色奔流汹涌而下,平时任由牛群漫步岸边青草地的潺潺小河,此时完全是另一副面貌。 连前往河岸戒备的消防队员,在看到这种惨状时也为之屏息。 十二点,救灾人员扬起“堤防危险了!”的呼叫声。 过去,筑后川和矢部川都曾多次泛滥酿成灾害,不断来袭的洪水暴露出日本治水工程的贫弱。 “堤防危险了!” 这声呼叫,给人们的心灵蒙上一层黑暗的恐惧阴影。 K看守所位于筑后川南边一千里之外。当时所内收容了两百名犯人。 堤防危险了——这个消息传来时,所长决定把犯人全数移往临街的地方法院分院二层。看守所是一幢老旧的低矮平房,一旦决堤,这里势必会被洪流淹没。 “让所有人从牢房里出来集合www.shukeba.com。” 肥胖的老所长如此命令部下。 这场豪雨使得上班的所员少得可怜。这天,只有区区七名检务员管理这两百名犯人。 将两百人带出牢房整队后,所长便率队来到分院二楼,让大家分坐在空房间和走廊上。 犯人很高兴能离开牢房,他们好奇地望着窗外的雨幕,脸上恢复了生气。就算整个社会被这场雨搞得鸡飞狗跳,对于遭到隔离的他们来说也没什么关系,甚至反倒激起了他们的兴趣。他们对社会报有某种敌意。 两百人或盘腿或抱膝而坐,到目前为止还算安分。虽然还处于监禁阶段,但他们都没有戴手铐。七名检务员分站各处。 下午一点左右,天色微明,雨势也略小了一些。就在人们眉头稍展之际,老天爷仿佛要嘲笑人们的天真,筑后川决堤了。 赤色洪流狂暴地灌入市内,惊叫声四起。城市变成了河川,洪水激起飞沫流入屋内,水冲倒了房门,带着旋涡奔流。房屋摇摇欲坠。 眼看着水势有增无减,屋檐浸水,屋顶以下全部没入水中。 柳木如箭矢般四处漂流,哀嚎的人们被洪水冲走。 这时,意志动摇的犯人开始sao动。 “所长!这里也危险了,你该放我们走。” “按照规定,有生命危险时应该放人。” “对呀,对呀。” 众人叫嚷着挥手。 所长很狼狈。 “安静点!” “不要吵!不要吵!” 七名检务官极力控制现场。 已经没有犯人肯乖乖坐着了,眼前的异变令他们亢奋,这两百人显得杀气腾腾。 “所长,快放人!让我们解散!” “放人!放人!” 现场响起喧闹声。 所长抬手说了些什么。 “冷静点,冷静点。大家靠拢,别散开!安静一点!” 七名检务官拼命喊话想稳住场面,每张面孔都油汗涔涔。 异样的叫嚷声响起。 靠窗的一群犯人中,有人突然翻越窗子,头下脚上地纵身跃入洪流。接着,又有四五个人在数秒之内相继跳水。 加上未定罪的犯人在内,共计二十三人在这场洪水中逃脱。 2 尾村凌太奋不顾身地跃入泥流。他是渔夫之子,对泳技很有自信。他本来并不打算逃走,但是看到其他犯人争先恐后地跳水,忍不住也踩着窗台纵身一跃。 他潜入水中,本能地避开住家密集的方向,朝人烟稀少的地带游去。这就是犯罪者的心理。 说到犯罪,其实他的伤害罪送审后尚未定论。他在一场斗殴中刺伤对方。当时的情况,如果自己不出手就会有生命危险,所以双方半斤八两,他不认为自己有错。像他这种男人,本来就不把打架和赌博视为犯罪。 他心虚,是因为逃离了看守所。趁看守人手不足之际逃脱算是一种越狱,就连他也认为这是犯法的。 这个念头促使凌太往住家稀少的方向游去。 形形色色的漂流物漂来,有被冲垮的屋瓦碎片、看似衣柜残骸的家具、木板、电线杆、树木及其他,最危险的是成堆的漂流原木。 筑后川的上游是原木产地。从丰后深山砍伐的松、杉、桧木等,集结在日田镇附近——日田位于两条支流的汇合点,这个水乡在泛滥的洪水中饱受摧残。集结在此的原木最终统统被冲走了。 凌太边游边躲闪这些危险物,湍急的水势几乎将他冲走。他打算朝市区的反方向横越筑后川,逃亡到没有住家的乡下。因此,他必须往水势汹涌的方向游去。 渐渐地,凌太感到累了,原本雄心万丈的他现在醒悟了,他想自己是无法克服这滔滔奔流的。现在,费力游水就等于是在冒险。 算了,听天由命吧,他想。 他游向视线所及的一幢两层楼,楼下已经被淹没,只剩二楼还浮出水面外。 凌太抓着柱子爬上屋顶,地面早已看不见,仅剩冒出水面的庭树枝头,宛如水草般摇曳。他翻越二楼栏杆,进入一间和室。这个房间相当气派,一体的木质地板配上漆黑油亮的柱子,墙上挂着的字画,钉在墙上错落有致的双层架子,小摆饰,崭新洁净的榻榻米……这对于不久前还在昏暗的牢房里度日的凌太来说,宛如宫殿。 他脱下湿透的囚衣,像回到自己家一般拉开壁橱,里面放着令人眼前一亮的彩色棉被,上面叠着雪白的床单,还有干净的睡衣,是深蓝色的男士款式。 凌太扯出那件睡衣套上后,便往榻榻米上一躺,身体像是卸下了壳似的舒坦松快。 他深深地觉得,自由真好。 就连在房屋四周咆哮的水声也不在意了,他甚至想放声高歌。凌太闭上眼。 这时,响起一阵脚步声。 “啊!”女人迸发出一声惊叫。 凌太惊愕地弹起身,只见一名年轻女子正脸色苍白地愣在原地。本以为这里早已人去楼空,没想到还有人在。凌太吃惊地看着女人。 那是一个年约二十三四岁的美丽女子,瞪着大大的眼睛,面无血色。 “对不起,打扰府上了。” 凌太说着鞠了一躬,一时之间想不出理由解释,所以这声招呼也打得很奇怪。 “您是女主人吗?真糟糕,我是被洪水冲过来的。” 他说明自己的立场。 这个说法似乎无法令女人安心,况且他身上还穿着人家的睡衣。女人用夹杂着强烈恐惧的眼神凝视着他。 “请问你是哪位?”女人用颤抖的声音问道。 “我是被这场洪水冲来的,好不容易才抓到府上的柱子爬上来,救了我一命。”凌太说,“太太,能请您给我一根烟吗?” 开口讨烟是为了让对方安心。凌太从放在桌上的盒子里抽出一根香烟,叼进嘴里。 女人依然不安地摆出戒备姿态。看她的样子,凌太确定这幢房子里只有她一个人。 “太太一个人在家吗?是还来不及逃走吧?”凌太说。 女人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了。那是被人识破弱点的恐惧,她的双瞳在空中寻求着救援。 “请你出去。”女人轻启僵硬的朱唇。 出去?在这场洪水中?凌太目瞪口呆,正想笑,房屋却在这时猛烈一晃。 “糟了!”凌太说。 3 凌太探身往外一看,这幢房子的墙壁边卡着四五根顺水漂来的大原木,后面还有仿佛从火柴盒中撒出的大把火柴棒似的无数流木。如果那些原木也都卡在这里,这股力量一定会把房子压得四分五裂,最后被水冲垮。 “太太,该出去的不只我,你也一样。你看,这房子快垮了。”凌太边说边指着外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