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书屋 - 科幻小说 - 星月:永昼之夜在线阅读 - 第三章 虚无缥缈的从前往后

第三章 虚无缥缈的从前往后

    “好了。请大家翻页。”人类史的课堂上,藤村智轻描淡写的语气让不少学生感到他所说的一切都无关紧要。实际上人人都这样想——至少就星瓒的了解,在诸如人类史、社会学、电子战战略、计算机急救一类的课程中,每个课堂百分之九十的学生都与信息与通信工程学课堂上的陆勐罗有着如出一辙的表现。书面任务早已是校园枪手们发家致富的捷径,而课堂测试乃至总结性的考试中,星瓒自己都不记得自己的试卷被四周的多少学生们传阅过。面向学生的太高的社会福利使得连热门的从业课程在大部分的学生眼中都只是一个必要的学分来源而已,何况这样一门毫无实际用途的公共课程?

    只是翻个页的功夫就能产生如此多的腹诽——星瓒有些暗暗惊讶于自己思维的活跃。似乎她从前并不是这样的性格啊,虽然同样喜欢以带了一丝讽色的眼光观察着周围的一切。

    “上一次我们讲到上世纪末,即20世纪80年代以后的许多科幻作品,”藤村智继续以不紧不慢的语气讲述,“他们思考着将人类的身体组织一部分替换成机械的可能性。人类与机械的组合实际上并不是第一次在历史舞台上出现……”

    月河香也克制不住想要打哈欠。距她不到百米距离的C区公共教室里的星瓒大概也和她此刻的反应不会有太大区别,她想。教授并不曾发出翻页的指令,她感到百无聊赖,手指在平板上点了点,课本自动跳到了下一章……她的手指悬停在了空中。《东方战争》第一节。

    她的注意力完全被一组以昏暗的色调营造出惊悚气氛的画面吸引住了。底下的小字标注着摄影师对照片组的命名:“人间的真实”。

    但细看之下她发现了蹊跷。诚然,所有的来自于战前的照片都是丑陋无比的人性的具现:世界角落一般的荒地中肮脏的废料处理厂、早已沦为死地的非洲的孩童因饥饿带来的消瘦而暴突的双眼、都市最繁华地带的广场上名正言顺的、聚集了千百对男女的大型的令人感到耻于用语言描述的派对,犹如在用自己的身体演绎着圣经中的人类末世。

    奇怪的是这与战争有何联系?她又瞟了一眼照片旁的小字,拍摄于2028年。忽然如同想起什么似的,她暂时性的忘记了自己的上一个疑惑。抚上自己的额头,香也纳闷着在那时已经有6岁的自己为何完全没有关于这些社会现象的记忆。不,不仅仅是没有看见过这些场面那么简单,而是往前回忆,根本只有五、六年的记忆是比较清晰的,再往前追溯可以窥见支离破碎的、大约三四年的记忆。

    还有八年的记忆到底到哪里去了?她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平板电脑上划动着“M.I.A”的字符,十八岁的自己绝不可能只有这些记忆,只能看清三四年内自己的生活轨迹这件事本身显得太过荒唐了。

    平板电脑的屏幕随着她的动作而迅速地变化着,当她反应过来时,屏幕已经几乎要跳回课堂上正在讲授的部分。她不经意间看了一眼屏幕,却愣住了。

    “KAORU

    回想起来这一切吧”

    KAORU?她默念着这个发音。“香”的大和语写法吗——如果是想要以此来表示亲昵的话此人大错特错,她这样想着。在东方联邦语言已经随着政权一同渐渐融合、人们习惯于用汉语、大和语交杂的新语言沟通的当下她并不比任何普通人更擅长大和语。无论是读法还是写法,她都是用大和语表达姓氏、用中文表达名字。就与星瓒一样。

    还在思索着是谁这样恶作剧,却又使用着这样故作亲昵的称呼、传达着这样令人费解的内容,屏幕上却闪烁起了纸张燃烧的特效。“书页”就像真正的纸张被点燃后一样消失了,教科书自动跳回了目录页。看着目录页底端居然还细致地残留着“灰烬”的图像,她有些哭笑不得。

    “对于生化武器的使用在跨入21世纪之前许多年就已经开创了这一首恶的先河,”中年的男性教授以一种不以为然的口吻继续着“生化武器”这一专题,“最早的应用是毒气战。要说起经济性,毒气比起常规武器都是大大不如。”

    “使用机械替代身体的想法在那个年代体现在了许多形式的作品中——小说,电影,连续剧集,甚至是漫画与动画。”似乎为了激起学生们的兴趣似的,已经开始迈入老年的藤村智提出了两个在他尚处年轻岁月的年代能有效地带动学生热情的词汇。他对这门课程感到无奈:唯独这门课,即使他就像在信息与通讯工程的课堂上一样妙语连珠,依旧不会激起任何学生——除了似乎对什么知识都有兴趣的星瓒之外——的兴趣。

    无果。学生们依旧面无表情,尚有顾忌的一部分人撑着脸用呆滞的神情看着他,毫无顾忌的则一直低头在拨弄着平板电脑。出于基本的校园规章和对他那广为人知的矫健身手的畏惧,他们并不敢堂而皇之地在空中投影,即使在背面一片空白的光幕中并看不出他们在做什么。

    “好吧,好吧,”他有些无奈地在心里重复着,继续自己的授课,“这在某种程度上体现了非凡的想象力。但随后的科学发展的进程并没有在这方面走下去。是的,想必你们也都还有这段记忆:东方联邦基因局的成立是将研究重点奠基于生物方面的重要标志。”他的手指扣了扣已经开始显得有些老旧的讲台,近乎疲倦地提高声调,“请大家把这段划上重点。”

    “毒气战的顶点是毕兹毒气的广泛使用。上个世纪发生于东方联邦南部的战争中这种毒气被抬上了神坛。很经济的一种武器,”教授戏谑地笑了笑,看着他那在东方联邦人中显得有些黝黑的肤色,香也感到胃里沉甸甸地一阵难受,“没有气味,传播很快。促使目标中枢神经系统紊乱后直接用刺刀杀害已经手无缚鸡之力的倒霉蛋。但这种武器始终还是受到风力、湿度之类的问题所限,容易误伤——于是人们开始考虑,是否可以用更加精确的基因武器来实现精准化的打击?”

    “对人类的基因改造,对大脑科学最后一道难关的攻克,以及在克隆技术上的完美突破是东方联邦基因局的最终目标,”年老的教授重新收拾了心情,又以一贯被提倡的乐观主义的语气继续娓娓道来,“先来说说第二项任务。似乎当时开始定下的具体目标就是以灵长类动物的脑细胞来作为现代计算机的运算元件。生物的脑作为计算机中枢而言当然是最好最快的——这些知识你们在高中时应该就了解到过吧?”他威严的语调惊醒了大部分学生,学生们纷纷以虽然敷衍却还一本正经的姿态点了点头,藤村智尚算满意地继续,“这等于是计划让人类自身成为全知全能,与人类基因改造工程相比,我觉得还是脑神经计算机的意义更为深远。当然,”他的唇际掠过一丝笑容,“这个说法确实有些过分主观了。”

    并不主观呢——星瓒微笑着点了点头。她无端地很赞同他的观点。想象着自己成为浩瀚无垠的电子之海中的中心让她有高高在上的愉悦感,仿佛——她伸出手放在身侧,还是忍不住脱口而出:“……仿佛整个世界都可以因为这个‘中枢’而变化。”

    “最终替代了神经毒气走上历史舞台的是基因武器。它就像夜昙一现,在那段历史之后它几乎成了人类的梦魇,但它确确实实地存在过……”他终究还是叹气了,“以你们可以想象到的,一种武器最‘崇高’的形式存在了,毁灭了,烙印了。当然这种崇高是臭名昭著的——怎么说呢?”他的脸宛如古时候的脸谱一样完美地分裂了,成了两种极端,一种是极度憎恨的神情,一种是近乎渴慕的向往,“我该怎样说呢?也许留下给人们从此留下如影随形的恐惧是一种武器可以得到的最高的赞赏吧?”

    “究其根本,脑神经计算机的计划于当时的人类而言还是一个蛇吞象的计划——毕竟对于脑本身的运作机制都还不了解,关于记忆怎样产生、以怎样的形式被存储、是否能像硬盘中的数据那样被删除、转移这样的问题都没有被解决,谈何用大脑作为计算机的组件来运作呢?而且即使最终,泡在电解液里的解剖出的脑——”学生们开始露出反胃的神情,“——可以起到这样的作用,那么是否可以让还活着的人不受到任何副作用地使用它呢?没错,是使用,”他对沉吟着的星瓒点点头露出赞许颜色,“是人类使用计算机,而非计算机使用人类的大脑。人接上计算机,用自己的大脑来思考,再用自己的大脑得出计算的结论——这是一种进化。这是真正意义上让计算机由一个整体变成了我们自己身体的一部分组件的进化……我想,脑神经计算机的计划被真正变现的时候才是计算机真正成为了工具的时刻。很可惜这个计划虽然在人人皆知的东方战争以后被东皇重工接手,却至今没听说有什么成果。”

    “最终被确定下来的基因武器是通过病毒侵染和放射性元素污染,双管齐下地侵噬人类运动神经元的基因炸弹。是的,造成的效果就是人尽皆知的alpha型、beta型与综合型辐射污染症。尽管同时有病毒、辐射两种作用,但病毒又是受到辐射激活、不断变异来逃过免疫系统的查杀的,辐射显得更占主导地位,这种因为战争而产生的病症就这样被命名了。alpha与beta用以区分症状的类型:alpha为上运动神经元型,beta则为下运动神经元型。综合型,两种症状均有体现。”

    “但是确实脑神经计算机的开发过程中收益不小。不少副产品被开发出来。比如我之前提到的‘记忆’,它便是在脑科学的研究中进展最快的一个部分。举个例子吧,在你们生活中经常有这样的状况:你拿着一份名单,足有50个人之多,上面详细地记录着这些人的姓名、公民编号、在2040年春季的人类史研究这门课程中取得了怎样的成绩——我们可以假设,或许前面还贴着这些人的照片。”

    “这样的基因炸弹,再次重申,在东方战争中第一次登场,我也希望这是它最后一次登场。在这里,尽管东方战争是下节课我们才要提到的内容,但我可以给你们稍微加以补充——好吧,不要皱眉,孩子们。是在你们都还出处于无忧无虑的年龄的2029年,不明身份、仿佛横空出世却拥有强大财力的一群反对者对于东方联邦议会的宣战,理由相当荒谬,指责东方联邦纵容东方基因局进行了基因炸弹实验、并造成了基因炸弹失去控制泄漏、造成大量伤亡的事故。关于起因你们要记住的就是这样,也只能是这样。当然确实到现在为止也没有任何可称为合理的其他解释,毕竟,中肯地说,不去考虑在战前合理存在的犯罪率、失业率以及一些人类自身的情感问题……东方联邦还是完美无缺的。公正,机能完善,处理事务还算尽心尽力……”

    “现在,如果给你1分钟,要求按顺序记下50人的姓名并且将所有信息一一对应,能够清晰地记住每个人的相貌特征——自认为能够达到这个要求的请举手。嗯,没有?没错,这就是正常的现象了。但我必须告诉你们,实际上你们能做到。你们的大脑做到了,但是你们不能调取这段记忆而已。在你们的眼睛看到这份名单的时候你们的大脑实际上已经记住了,就如同计算机的RAM一样。而在脑科学的研究中心实际上已经开发出了一种芯片,在它的作用下使用者能够cao控自己的大脑中的这段记忆。大脑成了扫描仪。在看这份名单的那一刻,就已经记住了全部的信息。这是当前在地下,研究的最新进展。想必不久之后你们也能够用上这样的芯片,在那个时候我很高兴不用再逼迫着你们去复习所有让你们划出了重点的东西。”

    “事实上作为一个战争史讲师,我自己也感到了失职与惭愧——曾经我没日没夜地翻阅着当时留下的文字资料、影像资料、整理着我自己的回忆,依旧根本无法分析出这场战争爆发的原因。是的,十年前的战争,与我曾和你们探讨过的过去的历史中的一次世界大战、二次世界大战都不一样。它甚至没有爆发的理由。就这样发生了,并且或许也因为没有理由、或是因为理由是令人匪夷所思地琐碎,它只延续了一年就结束了。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基因炸弹实际上极有可能是叛乱者投放的,目的就是为了寻找开战的借口,还有——若是真要说有什么一石二鸟的理由,也只能是猜测:打响战争、并且逼迫我们迁居到地下的首恶,或许,他是仇恨着所有人——尽可能地让辐射污染症传播,再逼迫没有携带这种病毒的所有人迁入地下苟延残喘才是他的意图。我都忍不住要欢呼了——他一定想不到仅仅一年我们就建成了地下都市,从逼仄的掩体里走了出来。”

    “现在,让我们回到通过生物技术来促使人类的新一次进化的话题上来。对人类的基因改造是个很复杂的话题——我想把它留到下一次再讲。克隆技术却是出奇简单的话题。”

    “我似乎有些跑题了。这宛如‘两分钟仇恨’一般的话题到此为止。回过头来说说基因炸弹。嗯……说实在话,其实从生物的角度来考量,它根本不可能将人类改造成现在在宣传片中提到的那种喜欢啃食生rou、茹毛饮血、如同远古的猿人一般除去进食本能以外毫无任何智力的生物。当然,宣传片也并不曾这么说——但我感到你们似乎对于辐射污染症的感染者有着这样的偏见。”

    “克隆技术的早期时代就像你们在国中和高中的课本上看到的内容一样简单而富有伦理。但伦理毕竟是在科学的发展进程里被渐渐舍弃的东西。总之,在战前,克隆人确实被制造出来了。但除去在那时依旧没有被解决的某种无法追溯来源、使得这些克隆人在加速成长到刚刚成年就避免不了死亡的致病基因,由于我先前提到的无法被移植记忆和本体大脑中的任何东西,人类还是造不出和本体毫无区别的克隆人。至少就思维方式和性格而言……所有在那时造出的克隆人都与本体极为迥异。可以说是除了rou体之外,没有任何与本体的关联性。”

    “基因炸弹带来的主要效果是神经的坏死。说得再确切一些,运动神经元。”

    “这样的克隆人同时也引起了人们对于大脑和记忆的兴趣。于是对于记忆的研究的预算数字又更被加大。”

    “这样的坏死带来的直接结果是从轻到重都存在的。轻一些的只是双腿的麻痹,即使是双腿瘫痪也不算严重的类型;严重者表现形式与渐冻人差不太多;最为惨烈的自然是连呼吸的肌rou都麻痹、萎缩,窒息致死。通常来说只被影响了上运动神经元的alpha型算是所受影响轻微一些的类型,而beta、综合型这两种由于下运动神经元也被一同侵蚀,生存的可能显得更为严酷。”

    “但无论如何,克隆人从未以真正的人的形式被对待过。曾有这样一个案例——六十岁的男性用去世的妻子留下的发丝,让培养中心培植出了克隆体。但这克隆人的性格却让他几乎厌烦——完全不是原本的妻子的品行,太过顽劣了。不到三年就培养出的克隆人,你能指望她的阅历能带来四十岁的沉稳吗?他很快厌烦了这个克隆人,将她又送往了安乐死中心。”

    “而所谓的变种人,如我所说,是不会因为基因炸弹而产生的。一定是有别的工具让他们变异了。但——出于大家都明白的思想品格上对你我的要求——我必须向你们重申,变种人不是人。”

    “克隆人就是这样既为人又非人的存在。似乎还是因为良心的感召一般,克隆人又被再一次禁止了。比二十世纪时更加严厉的制裁。如果在那种程度的制裁之下,你们之中还存在着某个新制造的克隆人的话,我想我会很惊讶的。”

    “变种人不是人。”许多学生深有同感似的点点头。他们害怕极了宣传片中的那种形象。

    “克隆人……非人?”星瓒喃喃自语。

    仿佛某根心弦被狠狠拨动了一般,她在心中大声呼喊着那不合理。但她终究没说出口,庆幸着已经被禁止的技术不再存在,希望着真的已经没有克隆人存在于世。她甚至觉得他们在开始存在的那一刻就已经是注定以非人的姿态消亡的悲剧。

    但是——疑问充满了月河香也的心头。

    为何会存在变种人呢?既然不是因战争而存在,那么就是有人刻意在促使一部分人变为如此没有尊严的模样——

    只要他们真的存在,真的在地面东方联邦的某个角落有着这样的变种人——

    那么刻意造成这一切的人,是否又是对人类这个灵长类动物的整个群体,怀有几乎无法形容的憎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