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玉树临风前
翌日,初阳微煦。 莺娘星眼初醒,入眼是红帐,原是朝里睡的,便翻转了下身子,身旁空荡荡的,已无人影。 看来人已经离开了。 莺娘伸了伸懒腰,只觉得浑身酸痛无力,还有些困倦,却不想再贪眠,便推枕而起,趿了绣鞋,刚要迈下床,两条腿却好似灌了铅似的,沉甸无比,以致于她整个人差点栽倒。 莺娘香腮飞起一抹可疑的红晕,内心有些懊悔昨晚不该故意刺激沈怀钰,他撩弄人的手段简直层出不穷,实在令人难以招架,最后她只能在他的攻陷下溃不成军。 “你醒了?”一温柔之声响起。 莺娘正兀自回忆昨晚的场景,闻言一惊,往声音处看去,只见沈怀钰坐于桃花木书案前,一脸暧昧的看着自己,莺娘甚至在他脸上看到了一抹细微的幸灾乐祸之色。 莺娘脸上那抹红晕更加深了,细声道:“嗯……” 莺娘注意到他手中拿起的那本书正是昨日云翘令她读的《杜工部集》,且打算要看的趋势,心猛地咯噔一下,有些发急,暗暗祈祷道:千万别翻看,千万别翻看…… 沈怀钰见她两人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手,不,是手中的书,心中颇觉得好笑,却不表现出来,阖上书,笑着朝她走去…… “呼……”莺娘心中顿舒了口气,而后她又注意到,他衣冠整洁,墨发未乱,似乎已经梳理过一番了,一缕晨光透过绿窗倾斜而进,打在他的脸上,将他映衬得愈发剑眉星目,仪度闲雅,清俊出尘,令得莺娘目眩神迷。 皎如玉树临风前。看着沈怀钰,莺娘脑海中忽地就浮起昨天在古诗中看到的这么一句话。 “这人世间怎么就有如此可人意的男子呢……”莺娘心叹悦道。忽地又想到另一句‘郎艳独绝,世无其二。’,之前任她如何绞尽脑汁地想都无法想象出‘郎艳独绝’,究竟是怎样一个‘艳’,怎样一个‘绝’法,如今沈怀钰只是朝她笑了一下,她便觉得世间所有儿郎再比不过他一分一毫了,也再也找不出第二个比他更加俊美的人了。 不过正所谓山外青山,楼外楼,说到底世间又会有无二之人?所谓的无二,不过是情人眼里出西施罢了…… 这浅显的道理莺娘怎会不懂?只是在不知道沈怀钰对她究竟有几分情意的情况下,要她承认她对沈怀钰的的确确一往情深,真是令人不甘心啊…… 沈怀钰从容走至她身旁,轻轻将她揽入怀中,然后牵起她的手腕,无不认真地笑道: “可要我服侍你梳洗?”却是不容她拒绝地将她拉至了斑竹榻上坐定,随即从面盆架上拿起干毛巾,放在温水中侵润了一下,拿起拧得半干,递到莺娘面前。 原来王九娘得知沈怀钰留宿花月楼,内心大喜,只是信不过素素等人,便早早地吩咐楼里的丫鬟在外侍候着,以便沈怀钰醒来传唤。 沈怀钰醒来之后,向她们要了水洗漱,怕扰了莺娘睡眠,便去了隔壁间梳洗,再回到卧室时,莺娘仍旧未醒,知是昨夜将她折腾得过累,沈怀钰心中不免有些愧意,想着她也快醒了,于是又让丫鬟备好了洗漱水,他则坐在书案前,等候莺娘醒来。 等她转醒期间,沈怀钰微感无聊,看到案前摆放着几本书籍,便拿起其中一本古诗集,且无意中翻看到那首写着评语的《饮中八仙歌》 那品语写着:“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沈怀钰看罢不由莞尔一笑,只因那歪七扭八的字体与她送给他的香囊里那内绣的字体简直如出一辙,只不过未曾多加‘欣赏’,她便醒了。 他知她对此事感到别扭,也体贴地装作没看见,以免她难堪,不过,她方才那紧张呆气的模样,他竟会觉得……可爱,为此,沈怀钰忍不住嘴角上扬。 莺娘觉得他心情似乎很愉悦,却不知为何,犹豫了一下,接过毛巾,笑道: “今日院中无事么?” 莺娘内心颇有些不自在,倒不是觉得他的举动有什么不妥之处,相反地,他为了她竟肯放低姿态令她很是感动,只是她到底不愿他看到自己一副脂粉浮污,青丝凌乱之状,怕他心生嫌弃,却因内在的涵养而不肯流露于外。 “今日院中有一份文告需要撰拟,却非十分急切,我再陪你一会儿罢。”沈怀钰略微思索,浅笑道。 “这怎行?既然钰郎院中有事,还是快些回去罢,奴家也不是那不明事理的矫情女子,钰郎去后,奴家绝不在背后报怨于你。”莺娘开玩笑道。 沈怀钰闻言莞尔,看了眼外边天色,见时候不早了,也就没执意留下,“那我改日再来看你。” “奴家相信钰郎不是那喜新厌旧,朝三暮四的宦门纨绔,浪荡公子,断然不会让奴家独守空房的。”莺娘笑嗔。 沈怀钰深望了她一眼,好笑道:“莺娘对我还真是放心,我岂能让你失望?” 莺娘有点不舍之意,正打算再与他闲聊几句,忽闻楼阁之外响起嚷嚷吵闹声,猛地想起翠娇之事来,心中暗暗叫糟,却不露声色道:“奴家自是信任你的。钰郎慢走,奴家这便不送了……” 虽然莺娘极力掩饰,然她脸上细微的变化却逃不过沈怀钰的慧眸,沈怀钰剑眉一动,微眯了眯眸,转眼却又恢复了常态,未曾多言。 莺娘将沈怀钰送至门口,沈怀钰忽地止住了脚步,夷犹片霎,从袖口中摸出几张银票,温声说道: “对了,这些……你权且拿着罢,九娘那边厢我已然送了一千两的礼钱,底下的丫鬟小厮们也打赏过了,这些你自己留着当做私房。” 莺娘闻言脸色一变,望着那叠明晃晃的银票,眸中迸出一丝火光,胸口那股气差点发作而出,然莺娘终是忍耐住了。既作了婊子,又要立什么牌坊?嘴角浮起一抹谄媚之笑: “钰郎出手真是阔绰大方,不过是一夜罢了,难不成还真应验了那一句话:春宵一刻值千金?只是不知,钰郎待其他青楼女子是否也是这般一掷千金呢?”虽是奉承巴结的神色,然若是细究的话,却能看到其中透露的淡淡讽刺。 两人的关系也被这叠银票拉开了一段距离,不复方才的亲密无间。 沈怀钰一怔,知她乖谬的脾气又犯了,他知道她并不是有钱财便能买动之人,他也并非对上次断交之事耿耿于怀,只是,她毕竟身处烟花巷中,他们之间的相交不论是真情假意,场面上来说,到底算是一场交易,沈怀钰嘴角勾起一抹无奈,并未为自己辩解,淡然道:“我走了,下次再来拜访。” 莺娘见他神情间甚是无谓,不由更加郁结,紧抿朱唇,赌着一口气不去理他,任由他离去。 走罢,不要再来了,她莺娘不稀罕! 虽是这般想,她到底没敢冲那离去的身影脱口而出那些话,怕他真会如同上次那般决绝,从此不再上门寻她。 没逞得一时口快,莺娘心头十分郁闷又觉甚是委屈,不由就红了眼眶…… 云翘上阁楼之时,恰巧迎面碰上了沈怀钰,云翘终不忘自己出身,下意识地要避讳,又忽地醒悟自己现今的身份,不得已只好停下来敛衽行礼。 沈怀钰看了她一眼,微微一笑,以示还礼,便离去了。 途中,沈怀钰忽地忆起方才见到的女子,却是上次随同莺娘一同赴宴的那婢女,怪不得颇有些印象,记得他还对她的身份还有一丝好奇来着,只因她的举止端庄,又不苟言笑,身上并无青楼女子之媚气,眉间又凝着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忧愁怨恨。 今日匆匆一眼,却觉她的气质仍旧与这秦楼楚馆格格不入,身处其中,却不染其习,真是难得。 沈怀钰不禁叹息一回,不知想起自身的什么经历,一双墨色的深眸忽地黯淡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