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因情入痴惘
自那晚沈怀钰拂然离去之后,莺娘便整整哭到了三鼓时分,任素素如何婉言劝导仍是难以遏制她的悲伤情绪。 她从来未见过莺娘如此难过之态,那天她离开房间之后,禁不住好奇之心,便躲在门外的隐蔽角落欣然偷听,原本以为她家姑娘演得一手好戏,直把人耍得团团传,等沈怀钰走后,素素便雀跃着进去打算称赞她一番,却未料看到莺娘瘫坐在地,泪珠盈盈。 她脸上那副茫然失措,凄凄戚戚的惨然神态,素素到如今仍历历在目,那时她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当时她立在旁,竟呆了,也不上前去扶她。 结果却是莺娘自己起了身,也不瞧她一眼,径自移步至床榻上,掀开帘,便和衣斜躺着低低啜泣起来。 那微微颤抖,显得赢弱可怜的背影直看得素素有些不忍,她想莺娘一时半会儿可能无法收罢情绪,便下了阁楼吩咐小丫鬟打了一脸盆水上来,又知道她好面子,便将那小丫鬟拦在了门外,接过脸盆,令她去通知云翘今晚无需上来侍候,才掩上门,端到她床边,搁在旁边几上,持了巾帕,沾了水,一言不发地递到莺娘面前。 莺娘靠着床榻,见她递过来,便也接了,却呆了半晌,才往脸上略微拭了拭,泪痕才消不到一刻,眼眶中又迷蒙了一片,泪珠滚滚落下,一滴接着一滴。 素素何曾见过莺娘如此脆弱情形,以往的莺娘一直是一副强势之态,有她在前,诸事无忧,素素只需跟在她后方表示支持便成。 念及此,素素心中既悲恸又怜惜,却不能陪她一同哀伤,便勉强笑道: “媚安jiejie,不如咱俩回若耶山罢,人间我也玩腻歪了,总觉得不如山中清静自在,况且人间处处烟火气息,实在妨碍修行,至于山鬼姥姥那,我们到时便说任务无法完成便成,她老人家总不能杀了我们罢,顶多发作一场,再派其他人出山罢了。” 莺娘知道她是在安慰自己,唇微张,却无法说出一句话,心中难受万分,仿佛被利刃抵着心口,一阵接着一阵的痛,持久不散,这是她从未曾体会过的,以至于措手不及,无法控制,一时,便伏在素素肩头呜呜咽咽哭泣起来…… 素素安抚着,心中长久的叹息,却也对她的行为有些不解。 既然难过,为何她还要说出那些口是心非的话?把沈怀钰气走了,这会儿哭,又有何用?他又听不到…… 而莺娘这一难受便是整整三天,这事原是很隐秘的,翠娇却不知从何处来的消息,得知莺娘的事,便赶了过来。 果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翠娇一进莺娘的卧室,便看见莺娘倚靠在榻上,凝望着手中的簪子出神,见她一来,神情略微错愕,随即浅淡一笑,道:“你今日怎的有空过来我这?” 但见她玉容憔悴,面如梨花,朱唇失色,一双美眸微微红肿,一副哀愁之态,翠娇便笑不出来,两道又细又长的柳叶眉微微一颦,“我今日推了客过来看看你,你说你,怎么如此不爱惜自己的身子?” 莺娘嘴角勾起一抹自嘲,将簪子压入枕下,轻轻叹了口气,“翠娇姐,你何必将客人推了来看我,我其实并无大碍,不过是前夜贪凉快在外吹了一阵,因此受了凉。” 说罢便要起床招呼她,被翠娇抢先一步到她的床边,莺娘便笑着拉着她坐于她身旁。 翠娇将眉一挑,不满道:“你连我都要瞒么?你看你这副模样,明眼人一看便知怎么回事,你我甚么关系,瞒我作甚?难道我知道了会笑话你不成?” 说罢打量了眼屋内四周,但见帷帘不卷,绣被翻乱,香炉内也未燃香,连窗台上绿釉瓶中插着那枝美人蕉,此刻也仿佛为了应景似的,红艳消褪,恹恹无力,翠娇只觉得甚是惨淡。 莺娘神情恍惚一会儿,才幽幽道:“不是这么说,我只是想着此事无需向人道起,是我一人的问题,说出来让别人一同烦恼不成?”她原不过是因面子问题才不愿让人知道,既然她已知道,莺娘再相瞒也说不过去,只不过此刻她并不想再提起那人。 “我之前便与你说过,莫将一颗心全萦系在一人身上,过于危险,你偏不放在心上,那沈怀钰……”翠娇刚提到沈怀钰,便见莺娘即刻变了脸,大有凄婉之色,便打住不在说下去。 莺娘低着头嘿嘿无语,翠娇也暂时找不到其他话来说,便将视线放在窗台上,望着那枝蔫了的美人蕉,叹息一声道: “花瓶中的花该换一下了,看着影响心情。” “那花是前天插上了,今日也该败了,等会儿再让素素去院内新剪一枝罢。”莺娘抬眸道。 “说到花,这几日花园里的木槿花开得十分整齐美好,今日晚了些,明日罢,明日我来唤你,一同去花园里走走坐坐,总是闷在屋里,不愁也得生出愁来。”翠娇笑道。 莺娘嘴角勉强浮起一丝笑,“嗯。不说我了罢,说说你,我听闻金安经常去你那,可是有什么情况?你可别瞒我,咱们是甚么关系。” 翠娇没想到莺娘会拿她所说之花话来打趣她,脸一红,嗔了她一眼,开玩笑道: “什么都瞒不过你,你可是在我安插了眼线?”便原原本本的将事情告诉了莺娘一番。 原来翠娇之前曾在城郊五里外的普渡寺中烧香求过愿,一是替自己故去的生身父母祝祷,二则是为着自己的终身大事,想求段终身姻缘。 端五节那天夜里,她独自一人坐在楼头阑干边上乘凉,望着一轮月孤零零地挂在天上,旁边零星点点,不知怎的动了愁肠。 想到她自己这一生也算得上颠沛流离,命运多舛了…… 自十一岁起,不幸遇了逆倭来犯,跟着父母弃家逃命,途中却遇到趁乱抢劫的土匪,那些土匪只认财不认人,一路狂杀掠夺,她的父母为保她性命将她紧紧护于怀中,她当时年纪幼小,何曾见过如此阵仗,一时吓晕了过去,再次醒来,却发现自己倒在死人堆中,她的父母倒在她的身边,浑身是血,皆没了气息。 抬眼处,尸横遍野,触目惊心。 之后的日子便如同一场噩梦,在那兵荒马乱的日子,她孤零零一人不知该去往何处,饿了只能沿街乞讨,在乞讨中,她被人赶,被孩童扔过石子,困了只能找破败的空屋歇息,或是趁着人家灯火熄灭后,在人家屋檐下将就过一夜。 最后她还被她以为是好心人的人拐卖到有钱人家里为婢,她年幼怯弱,不能任粗重活,又不会讨主人欢心,因而,日日不是被主人责骂就是鞭打。 那主人家里有一仆妇,便是如今的王九娘,王九娘的丈夫死得早,偏她却是个不安本分之人,时常在外勾三搭四,最后竟连主人家里的下人都勾搭上了,世上之事,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东窗事发后,主人嫌她不正经,便要辞了她,王九娘也不甘心,竟引诱她一同逃走,她当时年幼,被人花言巧语一骗便上了当。 孰知,从此一入娼门,便是深海火坑。 若不是那时年幼,只怕她拼得个饿死,被人打死,也不愿自己的身子自己不能做主,只能白白任人糟蹋。 若是那时她便随了父母同赴黄泉,此身也能落得个干净了。 虽然这些年来她也积趱了点私房,然而她至始至终未遇到个知心知意的,遇到稍微对她送暖偷寒,待她真诚的,却不能娶她为正室。若是做妾,一青楼女子从良本就受人议论,再把人好端端的夫妻搅得水火不容,她岂不是做了恶人?再者,他家中那位若是个醋坛子,母夜叉,她进了去,岂不是脱了火坑,又堕深渊? 想到这些纠结处,和生平的遭遇,翠娇不禁泪如雨下,又恐人看到了她的失态,便赶忙拭了泪,看了看时候,也不早了,便起身回了卧室,侍儿菱花帮着卸了残妆,栉沐完毕,才上床拥衾而卧。 也不知过了多久,翠娇睡得迷糊之际,窗外猛然刮起一阵怪风,吹开了窗户,桌上残灯半明半昏,她正要起来关窗,却又一阵阴风扑面而来,灯光下,隐约有一人立着。 翠娇吓得浑身毛骨竦然,禁不住瑟瑟发抖,擦了擦眼,仔细一辨认,却发现那人确是自己已故的母亲! 随即她的母亲告知她,说她与她父亲已然消除前世的孽障冤业,司冥官已准许他们投胎转世,托身在富贵之家,嘱咐她放心,还说她已向司冥官告知了她的孝迹,司冥官感念她的孝心,又怜她自小流离失所,后又不幸坠入欲孽之海,受尽苦楚,便减轻了她的因果报应,许了她个下半辈子的安身之所,说罢便吹起一阵大风,翠娇尚未来不及与母亲叙述多年的分离之路,正要下床挽留,人却瞬间消失了。 翠娇急切来不及趿鞋便往前跑,却蓦地绊了一跤,蓦然惊醒,却发现天已经大亮,原来方才所发生之事不过是黄粱一梦。 翠娇却认为是母亲显了灵,想起那日在普渡寺许过的愿,又与母亲的话联系在一起,心中万分激动,想着是她的诚意感动了上苍,这一日便开始持了斋戒,闭门谢客,准备第二天去普渡寺还愿。 第二天,翠娇便令菱花备了辆轿,打扮得严谨持重,脸上薄施脂粉,命人告知九娘后,仅带了菱花边往普渡寺去了。 到了那,有尼姑净安出门迎接,翠娇常来这烧香拜佛,施舍又大方,因此寺里的尼姑都认得得,净安邀她入净室之内,看了茶,茶罢,才引殿前拈香还愿,待到还完愿,不过才巳牌时分,想着时候还早,便和菱花出了大殿,到处游了下。 一路上奇花异草,潇洒亭轩,清虚户牖,又听得悠扬磬韵,只觉得十分悠闲自在,却不知不觉的与菱花走散了。 翠娇原有些着急,后想着找不到她,自然会到厢房里等她,因此也不怎么在意了,她一路贪看着风景,觉得有些乏累,便在旁边的亭子里歇息了阵,将要起身回去,却撞进几个人进来。 为首的是个青年子弟,人物也算周正,服饰甚华,只是有几分恶气,不像正经人士,一见翠娇,便笑嘻嘻的望着她,一双邪眼反复的在她身上溜转。背后跟着的随从仗着那青年人的气焰也望着翠娇嘻笑。 翠娇又羞又怒,抬身便要走,那青年人回头示意了眼,那几名跟随立即凑前拦住了她的去路。 翠娇发急,薄怒道:“公子,你这是何意?” 那为首的男子涎脸一笑,“在下并无他意,只是良辰美景,在下身边却缺了个如花美人陪同,若是姑娘不见弃,一同游览如何?” 翠娇见他出言不逊,又不怀好意地凑手碰她,忙闪身躲避,啐了他一口,“青天白日下,公子竟敢公然调戏良家之女,不怕吃官司么?” 那男子闻言大笑,一双色眼直盯着翠娇,“良家之女?姑娘莫要说笑了,看你的身着打扮,行为举止便知是从司院里出来的,既当了婊子,又装出一副良家的行止来,不是要引人笑话么?” 翠娇气得满面通红,柳眉倒竖,指着他骂道:“放屁!谁是从司院里来的,你们快些让开,若不然奴家告知于公堂之上,看你还讨得到好处否?” 那男子笑得益发没廉耻,吆喝道:“这嘴儿可真泼辣,告官?小爷我最不怕的告官!就是既然我好好与你说,你不答应,那别怪我不怜香惜玉了。”言讫,不由分说便教随从左右擒着翠娇的臂弯,从亭子里拖了出去,翠娇挣脱不过,大声呼叫,却没人敢去招灾揽祸。 原来男子姓卫名少保,是刑部尚书卫珲的儿子,卫珲因怜他自幼失了萱堂,不忍多加管教,甚至溺爱非常,以至于卫少保长大后不学无术,整日里留恋于秦楼楚馆,昼夜取乐,毫无忌惮。 即便如此,卫珲仍任由他为非作歹,欺辱强占良家妇女,只私底下替他瞒过去,回头再将他唤到跟前责骂一顿,此事便算了了,卫少保岂会痛改前非?隔日照样胡作非为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