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书屋 - 言情小说 - 一面红妆在线阅读 - 第十六章 两佳人谈心

第十六章 两佳人谈心

    一礼拜后。

    晌午,莺娘吃罢午膳,无甚么事可做便命丫鬟在阁楼后门的暖廊里摆设了张斑竹榻,又倍觉春思恹恹,勉强提起劲儿,远赏院内的景致。

    淡暖的阳光映照红阑外芭蕉未展的新叶上,远处隔着堵高墙的花园内井垣残败,四处乱草从生,蓬蒿狂长,无数叫不出名的黄,白紫色的小花迎着阳光肆意盛放,蝴蝶在花丛台阶上往来轻飞,阶上翠色的青苔遍布,庭院里四野寂寂,静默无人,只偶响起几声闷闷地虫鸣。

    莺娘望着那寂寞深庭,渐渐出神起来,她很少到阁楼后门来,竟然不知道此处竟连着另一座花园,看这破败的情景倒像是不曾住人的。

    钩起的帏帘在暖风中自在飘扬,白玉钩上的一对乳燕儿呢喃低语着,几上金鸭古铜炉里燃烧着沉香,烟气缭绕,淡淡的药香气飘入鼻腔,莺娘只觉心神俱宁,一阵困意袭了上来,轻轻打了个哈欠,把刚刚突然起的某个想法拂出了大脑,便在榻上小憩起来。

    云翘刚步上阁楼,便见到了这样一副画面:

    莺娘手支香腮,斜卧榻上,轻薄的金丝罗衫,香肩微露,罗裙下露出一双嫩白如雪的玉足。

    如泼墨般的柔顺长发只用了根碧玉龙骨簪挽起,慵懒的垂散在胸前,朱唇鲜艳欲滴,无限的风情隐约在眉目间,让人不禁联想,当那双眸子睁开时,里面是否会浮涌起颠倒众生的媚惑?

    视线往下,她如嫩葱般的纤手悠闲地搭在腹上,精巧细致的指盖儿涂着鲜艳的丹蔻,连指尖都流连着难以言喻的诱惑。

    由远望去,如同海棠春睡,美艳不可方物。

    云翘移开了视线,原本冷漠的神情变得有些古怪,将手里怀抱着的诗集轻轻放在榻上,怕她受了凉风,又蹑手蹑脚的进到卧房取出一件金缕披风,替她盖上,拿起银簪挑了挑古铜炉里的沉香饼,方无声无息地离开了阁楼,并未扰到熟睡中的人。

    莺娘这一觉足足睡了两个时辰,睡醒时正值素素端了盏松萝茶过来,莺娘半睁着美眸拿过来浅呷了口,顿觉入口舒爽,疲惫全无。

    莺娘手肘撑在茶几上,拿起榻上堆着的几本书集中最上面一本,漫不经心的翻了几番,又阖上,幽幽道:“翘丫头可是上来过了?”因刚睡醒,声音中仍带着慵懒沙哑。

    素素将茶盏放下,望了她一眼,喜笑颜开道:“是啊,你睡着的时候。”

    莺娘见她一副神清气爽的样子,忍不住轻笑,“如今有人分担了你的工作,你日子倒是过得轻松滋润得很,近来我观你,竟添了几分当家作主的气派,想必没少指使人家帮你做事吧?再过些日子,将你养得珠圆玉润的,届时恐怕连我都识不得你了。”

    素素听明莺娘话中nongnong的揶揄之意,当下不满,将圆眼一瞪,柳眉倒竖,使起性子来,“姑娘,你没事就打趣我,我不和你说了。”言罢,甩了袖子气愤愤的步下楼阁。

    对于莺娘的调侃,素素以往都是很少发脾气的,就算不满也不过心里嘟囔几句,不过自从在云翘那儿受到了百依百顺的对待后,脾气不免拿高了几分。

    这丫头气焰长了不少,再过段时间,也许连脚趾头合着都得翘上了天,莺娘心中既无奈又好笑。

    素素步下楼阁时,迎面撞上了来寻莺娘闲聊的翠娇。

    翠娇一声痛呼,却见素素满面通红,眼神含怨,也不道一声歉,径自冲下了楼,道她是在莺娘那甚么委屈,也不介意她的冒冒失失,笑嘻嘻,袅袅婷婷地踩着高底鞋哒、哒步上楼梯。

    莺娘看去,便见翠娇一身香艳的迎风而来,步态也是极为妖娆。

    论翠娇的容貌在这花月楼也算是上等的,花生丹脸,几点俏麻儿,体态丰腴,风华正韵,低首颦眉之间勾人十足。

    青楼里的女子大抵神情举动间少不了一股风流媚态,只是莺娘的媚是透骨钻髓,天生使然,而一般的青楼女子大多是后天学成的,为的是与良家女子不同,若是时常持着一副良家儿女的气派,谁还会来嫖?搂着家中的娇妻美妾不就得了。

    正因为青楼女子这股子风sao浪媚,世人才会常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妓’。

    不过她们这种生活也是被逼无奈,有的是由于生活所迫被家人卖入青楼,有的则是受人拐骗沦落风尘,多半是身不由己的。

    在楼里的粉头中,翠娇与她算是尤为谈得来的。

    “你今天倒有空过来我这,莫不是被某位不识趣的客人纠缠不开,过来躲避的么?”莺娘起身相迎,笑道。

    翠娇啐了她一口,笑骂道:“你这嘴还是这么厉害,总是不愿饶人,现这光景就连九娘也得忌惮你几分,若不是我了解你不过是爱玩闹,只怕也被你气走了。”说完自己倒先乐了起来。

    莺娘回嗔了她一眼,笑盈盈拉着翠娇的手走到榻上同坐下。

    素素虽是生气,却也不是不懂事的,用金漆托盘端了杯泡好的松萝茶上来,鼓着嘴儿什么话也不说的放在几上,瞅了莺娘一眼,插着腰看着阁楼顶,又一声不吭的下去了。

    “都是被惯怪的,喝茶。”莺娘无奈笑道,虽是责怪的话语,却难掩其中的纵容。

    “有什么关系。”翠娇笑道,端起茶泯了一口,随即放下,不禁叹了口气,神色突然有些凄哀起来,“这性子也是难得的……”

    指腹下意识地摩挲着杯沿,似是想到什么,而后又无奈地摇了摇头,随即笑开来,笑中却多了分自嘲,“不像我们凡事身不由己,所学的不过是以色事人那套法,就连拨阮弹筝,也不过为了博人一笑,整日强欢假笑,奴颜婢膝,哪能得到人的半分尊重。”虽然她故作轻松,嘴角含笑,莺娘还是从她的语气中感受到了nongnong的悲凉。

    莺娘深深的望了她一眼,微启了唇,又合上,一时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纤手也不由地摩挲起茶杯的边缘来,粉颈低垂,喟然无语……

    她不是人,又怎能理解在这个女子无法掌控自己命运的人世间一个烟花女子的悲哀?

    翠娇一抬头看莺娘心不在焉,情知自己失态,又怕她多想,急忙改口道:

    “你看我,竟把事实夸大了,其实也没那么严重,看每人如何看待罢了,我总是习惯小题大作,让人见笑。”

    “有什么可笑的,你我又不是外人了。”莺娘柔柔一笑,又泯了口茶,视线转到阑干外远处的芭蕉叶上。

    “对了,我听说你与那沈大人的事了,我看你自从赴宴归来之后便一直闷闷不乐的,可是发生了何事?”翠娇突然问道。

    翠娇一句话猛地戳中了莺娘的痛楚,当下俏脸立即白了几分,干脆道:“倒无关他的事,是奴家自身问题。”

    对她,莺娘一向是直言直语的,尤为爽快的,何曾出现这般掩掩藏藏的神情,想来是料中了几分,不由地心中叹息一番。

    “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我怕讲了你怪罪,不讲我心里也憋闷。”

    “但讲无妨就是了。”莺娘看她严肃的样子,觉得有趣,又不好笑出来,只好故作正经道。

    翠娇犹豫了一下,还是开了口,“你来花月楼不过几个月,还未曾梳笼接客,我这做jiejie的,得提醒你一句,那些豪门贵公子是最没个定性的,人家都说婊子无情,其实最无情的是他们,表面对我们嘘寒问暖,实际上是瞧不起吾等艳俗之人的,我偶然听得素素那丫头说,你对那沈公子十分上心,我身处烟花巷多年,对他也有耳闻,那人是个风流跌宕的权贵公子,有多少女子趋之若鹜都难得他心,就算有也不过是一朝花开终不长久,你逢场作戏,让自己受用也就够了,千万莫将一颗心全萦系在他身上了。”

    莺娘耐着心听完了她一长串的道理,尽管她知道不会发生翠娇所担心的事,不过此时翠娇不过将她当做了一个普通的女子,作出一番‘良药苦口’的忠告,莺娘心底是由衷感激的,便将手覆在她手背上,盈盈一笑道:

    “jiejie的好意我领了,道理我懂的,况且你我正值青春年华,自然要在这风月场中博得一席之地的,若是掩埋深闺,花色只为一人观赏,不为众人所知,又怎么对得起这上天赋予的花容月貌呢,那沈怀钰不过是我莺娘纵情玩乐的对象罢了,对他又怎会有真心……”

    真心?哼……那是何物?对他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莺娘心中冷笑,美眸折射出冰冷得无一丝人气的森光。

    一想到那晚,莺娘不是无气的。

    那晚她自荐枕席,他也是极尽绸缪的,却未料在即将入巷之时,他那心腹小厮赶着投胎似的,急匆匆赶来敲门,令她诧异的是,他竟能够在前一秒无限地温存缱绻,下一秒便能毫无留恋的从她身上起来,匆匆整衣,而她仍然未能从他的温柔乡中清醒过来。

    等他再回到床边时,表情冷峻,全然看不到方才的温柔怜意,让莺娘不禁在想,他们是不是方才只是盖着锦衾,纯粹的吟风咏月?

    他只是说他有些重要事不能相陪了,随即命人送她回花月楼。

    莺娘当时也表现得相当得体大方,笑容绽放在脸上明艳妩媚,她体贴地不问他有何重要事,乖顺地听从他的吩咐回了花月楼。

    然而回到自己卧室的那一刻,她顺手抓起妆台上的一副新购置的首饰狠摔到了地上,随即还打破了一只绿釉瓷瓶……

    素素听到乒哩乓啷地动静急赶上楼,看到碎了一地的珠翠,瓷片,眼珠子差点瞪掉砸地!

    她家姑娘竟然…竟然砸东西了!为什么?!

    “沈怀钰,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谁都赶着上你的床么?去死!”莺娘斜着眼儿不顾形象地大骂,随手又刮倒一只香炉,然后是砚台,椅子……

    “嘶……”素素看得手疼,也恍然大悟来,原来她家姑娘砸东西是因为一个男人,而且她家姑娘还赶着上那男人的床,结果可能惨遭拒绝了。

    得出结论,素素很识相地退出了房间顺带为她掩上门,免得殃及鱼池。

    而莺娘这通脾气一直发作到了三鼓时分,她气喘吁吁地歪倒在榻上,看着满地的狼藉,心突然隐隐作痛起来……

    全是白花花的银子啊……

    莺娘都如此说了,翠娇也不好再说什么,只笑着说道:“如此便好。”便拿起茶杯呷了口茶,转移了话题。

    他对她如此无情,难道她还要巴巴上前献殷勤,她面子还要么?莺娘望着手中的茶杯闷闷地想。

    更让她越想越气的是,事过已有一礼拜了,他也不上门致歉,音信全无,这般视她可有可无怎让她不气愤?

    只是猎物不曾到手,怎能轻易放手?

    小不忍则乱大谋。

    莺娘转念一想,在沈怀钰面前,她的面子早已所剩无几,剩下的还在乎它干甚么?索性全不要了罢!

    思及此,莺娘脸上顿放奇异光彩,心口怦怦乱跳,整个人又兴奋起来,翠娇在旁看到她这种变化,略感莫名……

    此时若是素素在话,只怕会再一次颠覆她的认知,她家姑娘变脸之快,简直无人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