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墓xue
谁道暖风应少醉,刹那繁华归尘土。名胜一时的永乐楼在这夜的大火中,毁损过半。开封府尹派人来勘察了一次,找不到纵火的痕迹,最终只以“天干物燥,不慎火烛”为由,早早结案。贞娘欲哭无泪,只得实情告知幕后老板余爷,又派了几个心腹伙计,趁着天色未明,在流苏楼的灰烬中找寻那一匣子珍珠,却意外地在未烧尽横梁下找到了奄奄一息的翘翘。 翘翘伤得很重。由于她当时身在门框内,流苏楼坍塌时,身旁的桌椅为她搭出了一个封闭保护的空间,躲过了火势的燎烧。大夫来看了几次,喂药排出了大量吸入身体里的灰烬,脸色好了许多,只是被砸伤的脚。大夫摇摇头,道:“即便用心护理,走路兴许能掩饰些,舞蹈却是终身不能了。”贞娘有些遗憾,舞蹈向来是翘翘所长,但她更在意的是,翘翘咬紧了说不知那盒珍珠的去处,应该是被火烧没了。她并不全信翘翘的说法,她自己也去查看了数次,放置木匣的暗格明显已经被人打开过了。若真是被火烧了,怎么能连渣儿都没剩下半点儿。但她也不敢将自己的疑惑告诉余爷,依着余爷的性子,不知会做出怎样的事情来。她只好换着法儿地来套翘翘的话。翘翘则一脸木然,等身的长发被火燎去了大半,剩下的光秃秃扎在头顶,在配上一副无喜无哀的面容,原本的绝世佳人竟如活死人般面目惊悚,她生命的灵动像是在那一场火灾中被烧尽,剩下一具行尸走rou的躯壳而已。 然而,翘翘此时的头脑比任何时候都清晰,她当然知道那匣珍珠在张令铎手里,但她却不能说,一则是没有证据,二来张令铎身居军中要职,掌管着数千兵马,余爷和贞娘纵是再有势力,又哪有本事能从他那里把珍宝拿回来。既然如此,说了也是没结果,凭着她与张令铎的关系,反而让人疑心是事先的串谋。更重要的是,张令铎如今以为她早已葬身火海,她的存在,便是对他不仁不义之举的指证,搞不好连他也要起杀人灭口之心。翘翘每次想到此处,止不住的泪水便要涌出眼眶。数载的情意终还是抵不过一瞬的贪念,本以为他便是自己此生的良人,没想到造化作弄,两人竟到了如此地步。 翘翘觉得自己像是一只被蛛网粘住的昆虫,全身上下,黏黏嗒嗒,无论怎么挣扎,都逃脱不开这张网的掌控,反而更快地引起捕食者注意,最终沦为他人果腹之餐。一场大火,不仅烧尽了她的所有,甚至将她仅存的运气也一并儿用光,剩下一具残躯,苟活于世。 余爷听完贞娘“查询未果”的禀告,阴骘的脸上渗出了一丝笑意,他望了一眼贞娘,缓缓道:“翘翘,日后是怎么个打算?” 贞娘陪着小心,斟酌道:“这丫头命大,就是腿受了点伤,嗓子、容貌都没坏,好好调养一段时日,仍是永乐楼的摇钱树。” 余爷不置可否,摩挲着戴在手上的那颗绿翡翠,幽幽的玉光照在脸上,映出侧侧的阴影:“永乐楼都烧尽了,摇钱树都变成了花钱树。” 贞娘一怔,连忙笑道:“永乐楼不过毁了几间房舍,前面的门脸铺子还在,各阁的姑娘丫鬟也都在,只要稍加重建,永乐楼仍能为您日进斗金。” “那这修葺房舍的银子哪里来呢?”余爷冷不丁问了一句。 贞娘收住了话头,她知道余爷必是心中早有盘算,便不再多言,赶忙请教。 余爷瞪了她一眼,语气冰冷得如三九寒冰:“一笔生意做赔了不打紧,要命的是傻愣愣地还在往这窟窿里埋钱。翘翘这丫头生了别的心思,她不说,我也猜得到几分,你还指着她给你赚钱,让人活活笑死。” 贞娘想替翘翘辩解几句,抬眼看到余爷的神色,吓得不敢出声。 “既然外头人人都说永乐楼的翘翘姑娘不幸葬身火海,我们便借着这个漏子,你明日便去府衙替她消了户籍。前几日,通汇钱庄的程少东家找到我,眼瞅着程老爷子不行了,想在出殡那天给老爷子配个冥夫人,到地底下去伺候。若是将翘翘卖给他,这般伶俐动人的姑娘,必然能得个好价钱。” 贞娘吓得失了魂魄,声音都变得尖锐扎耳:“活人殉葬,这朝廷要是知道了,可是死罪啊。翘翘她跟着我这么多年,实在不忍心。” 她的话还没说话,则被余爷厉声打断,“她的腿已经坏了,难道要养她下半辈子吗?入葬前,先给灌了水银,就是个活死人陪葬,朝廷查不到。”贞娘还欲争辩,余爷狠狠道,“失了珠子的过错,我还没追究你,难不成你想替她去地底下服侍程老爷子?” 贞娘哑然失声,抹着泪悻悻离去。她也没瞒着,在给翘翘端上一碗混着水银的汤药时,将这一切都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在贞娘的心里,翘翘是个聪明且重义气的姑娘,而不将她骗着送进墓xue则是她自己能对翘翘尽的最后义气。 翘翘端起了那碗汤药,一饮而尽,苦涩的药味混着一股金属气息,堕入喉头的那一瞬,几欲作呕。翘翘苦笑着看着贞娘,哀求道:“反正终是一死,我也无力挣脱。只求阿娘不要再让我喝这药了,行吗?” 贞娘看着翘翘灰青无光的脸庞,几日前还是那么光彩照人,心中愧疚,强行忍住了夺眶而出的眼泪,哽咽道:“只要是阿娘能做的,都依着你。”这句话在翘翘红极一时的日子里,贞娘几乎每天都要说上几遍,而今听来,入耳则是几分刺透心扉的酸疼。 几日后,程老爷殡天。按照事先的安排,一身大红色凤冠霞帔的翘翘坐在蒙着黑布的步辇上,被四个“孝子贤孙”抬进了程老爷子的墓xue。长长的甬道在众人退出后,被一铲一铲的泥沙封堵上,光线也一缕一缕地从眼前消失。 翘翘在黑暗的墓xue里不知过了多久。她尽可能离程老爷的棺椁远远的,为了防止坍塌,墓室留有通风的小口,这仍然避免不了程老爷的尸体在几日后开始腐烂,腥臭的气味从豪华的棺椁中散出来,让翘翘一阵接着一阵的恶心。或许再过些日子,她也会变成这样,一动不动地任凭rou身腐烂,管你生前是富甲一方,还是艳绝天下。
然而这些终还是有些遥远,只要还能呼吸一口气,她便想着能够多活下去一天。供奉的果盘吃完了,她开始用手指在墓壁上挖掘,前几日她很幸运地在泥土里挖出了几只蚯蚓,和着强烈的土腥味,她胡乱嚼了几下,便吞了进去,饥肠辘辘的胃因此舒服了一些。可是长时间的干旱,让泥土变得十分坚硬,从前精心保养的手指一会儿就鲜血淋漓。她也顾不上许多,在这六尺见方的黑暗里,什么俗世争斗、市井繁华、真情假爱都幻化成了隔世的阴影,活下去也许非常艰难,也许希望渺茫,却是她此时唯一所想。 人求生的**能支持多久?在茫茫的黑暗中,这个念头似乎随时会在心头熄灭,然而只要一刻未熄,却仍以微弱的光,照住了同样微薄的生命。 两个月后,当赵匡胤带着他的黑衣军挖开程家墓xue时,被靠在墓壁上气若游丝的翘翘吓了一跳。他此时任开封府马直军使,兼任黑衣军的统领。所谓黑衣军,是后周朝廷暗地里蓄养的一支编制部队。主要任务便是偷偷挖掘各地坟墓,以获取其中丰厚的陪葬品以充军费。柴荣便是依靠着黑衣军丰厚的所得,才敢大胆地在灾旱之年,减免天下税赋,以安民心。但由于掘人祖坟,其罪滔天,比多收几成租税更易激起民愤。所以黑衣军的每次行动都极为隐秘,通常选在夜间,全军身着黑衣,以蔽人耳目。 程老爷子随葬品极其丰盛,赵匡胤老早便得了信报。但他性子稳重,仍等待过了七七之日,才带军来偷挖,没想到墓中竟有活人殉葬,倒是让他颇感为难。 得了士兵禀告,赵匡胤从亲近手中接过火把,将火光照在翘翘的脸上,他认出了这是永乐楼的头牌姑娘,与他的亲信下属张令铎来往了数年,感情甚笃。甚至跟自己也有几次酒席逢面的机缘,前两个月听说在永乐楼火灾中丧生,怎么却被人封在墓室里?又恰巧被自己掘了出来。救还是不救?赵匡胤在心中暗自盘算,救了兴许能卖张令铎一个人情,但黑衣军的所为必将暴露,不知这姑娘什么性子?为她担着这样的风险是否划算?可真让他活生生地见死不救,他心底仍有几分不忍。 赵匡胤心里正踌躇难决,火把上的火苗随着他的心思变换,一簇一跳地将现场照得昏暗不明。突然,黄豆粒大小的雨点从空中砸落下来,近半年干涸的土地上被激起了阵阵尘土,很快,飞尘又被雨滴包裹住,一股湿润的泥香迅速散开。眼见一场瓢泼大雨倾然而至,苦旱已久的黑衣军士们各个面带笑意,低声欢和着。赵匡胤也随之心情大好,挥挥手道,“快救人。” 本想救她的人最终害了她,本不想救她的,却救活了她。这或许便是她的命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