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读书人的事
一战落下帷幕,摘星楼下的武夫没那份幸事得以一观那位年轻大宗师的惨状,说实话就连那位天下第一的影子也没见过,只不过即便如此,也不妨碍他们的极大热情,特别是落幕之后,便有无数武夫在翘首以盼这天机阁的消息。 毕竟这天机阁说一句话,便可让这场架的结果在明了不过,不过这只要是天机阁一放出消息,肯定得不是简简单单的一个身法之分,这天下第一的位置,是不是该易主,也在这一战之中。 只不过再没有等来这天机阁消息的这段时日内,江南倒是有不少消息传入陵安,先是说那位被废黜爵位的天军侯成了这江南叛军的主帅,先是将庆州易主,然后就是临近的十余郡都在这位本该是成为大楚名将的男子部署下一座座归了江南世家们,由苑家牵头的数个大家族联手,叛军在江南气焰不可谓不嚣张,只不过这支叛军往陵安而来,一路上也不曾sao扰过老百姓,说是白难除去成为这叛军主帅之外,还有很大一批沙场老卒从各地赶赴江南,为这位鞍前马后。十年时间,能让朝野都忘却这位的所作所为,可那些老卒心中的记忆,倒是百年都不见得能忘。 只不过伴随着江南各州州军的苦苦抵抗,一封封加急战报传入陵安之外,陵安也给靖南州那边戍守边防的靖南边军发去调令。 调靖南边军步卒五万,即刻前往江南平叛! 王朝三大边军,镇北边军战力冠绝世间,大楚靖南边军则是可排在大楚境内第二,况且早在当日南唐叩边之时便已经显露出了战力依旧的信号,这一次陵安兵部调动这一支军伍往江南而来,想来大部分人都觉得这场叛乱很快便会平息,这大楚之前不曾发生过有叛军大摇大摆走进陵安,自然这之后也不会有。 江南在乱,可陵安尚安。 陵安百姓生意照做,饭照吃,对于这件大事也是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而已,不见有什么人会当真上心。 可书院今年春天,又有学子往江南之地而去。 院长大人没有拦着,彼时这位书院院长站在书院门口,给每位南下的学子都送了一句话,大多是圣人之言,但也有许多是院长大人的有感而发。这位天下读书人的领袖看着这些学子,满眼都是欣慰,又与之前那些学子赶赴大楚各处边境又不一样。 院长大人年迈,又在书院门口站了一整日,自然有不少选择在今日离京的学子有些担忧院长大人的身体状况,不过老人心情极好,也未就这样离去,最后是实在看到没有学子离去之时,这才离去。 临近黄昏时刻,书院学舍,有个清瘦学子收拾行囊之后,想着要从书院侧门而出,只不过才出学舍,走过几步,便被在不远处看到一个慈祥老人。 老人静立,脊梁挺得很直。 那学子看到这老人,立马疾行几步,来到老人身前,轻声喊了一句院长大人。 已经几乎站立了一天的院长大人转过头看向这个年轻人,笑问道:“子义,去年老夫曾在你的档案上写就了‘天性质朴,不可为官,打磨十数载,或有可成’这十七个字,让你仕途一时断绝,现如今若是你还有这般打算,老夫可再在你档案上加上‘璞玉之姿,但须雕琢’八字,重新再给你接上这条路如何?” 名叫周子义的学子神色复杂,“院长大人何至于此?” 院长大人摆摆手,轻声问道:“陪老夫走一段?” 周子义肃穆点头。 院长大人沿着这条青石小路一路缓行,落日余晖照在身上,别有一番味道。 走过数步之后,老人才呵呵笑道:“子义,我知道你那好友梁宽去年已经离京,在大楚某个边陲小县做一县令,早上上风沙扑面,夜晚则是寒风袭人,要是换做你这个一心只埋头于圣人书籍的读书人,你吃的下这些苦?” 周子义一本正经道:“所以学生才选择去江南。” 院长大人转过头,有些古怪的看了他一眼。 周子义其实一直觉得院长大人该是那种有些古板的老学究,直到去年这才改变了看法,若是之前,他肯定是如此开玩笑的。只不过他既然选择今日离开书院,也就不怎么怕院长大人了。 只不过好在这个天下读书人的领袖,并未生气,好似对这种说法还反复琢磨了一番,顿了顿之后,他才重新开口说道:“去年梁宽他们离院的时候,其实老夫说的那些话,现在想来有些后悔,读书人不好好读书,掺和这些做什么?” 周子义看着院长大人,疑惑道:“那院长大人今日这一日都在做什么?” 院长大人笑而不语。 周子义皱眉道:“院长大人不必多说,学生既然已经决定要往江南去,今日不管院长大人说些什么,周子义也不会改变心迹的。” 院长大人点点头,沉默不言。 有些话他其实早已经憋了一肚子,可事到临头又不想说了。 他沉默许久,才语重心长的说道:“子义,我辈读书人,读圣贤书是本分,可圣贤离你我太远,有些道理或许能用,有些道理或许已经没用,怎么判别,就算是现如今的书院教习所讲也不一定有用,我那小师弟曾经便说过,圣贤不知当世之形势,哪能说出完全适合当世之语。子义,所以出了书院之后,遇上了和圣贤书的道理不一样的事情,先别急着叹气,多想想老夫今天这番话,总归会有些帮助的。” 周子义思忖良久,最终点头。 院长大人露出欣慰笑容,打趣问道:“真不在书院读圣贤书了?” 周子义决然摇头。 院长大人不再多说,只是最后留下一句,“走大门,书院学子离院,没有听说过走侧门的。” 周子义忽然问道:“院长大人的小师弟是书院哪一位先生?” 尚未转身的院长大人笑道:“你要是早生二十年,就能在陵安遇见他,若是兴趣杂一些,就能去听听他讲课,若是早生三十年,大约在陵安便能看到他意气风发的样子,到时候就怕你自愧不如,只不过你这性子,注定是成不了他的好友的。对了,老夫的小师弟叫屈陵,是个意气风发的读书人。” 说到读书人三个字,院长大人加重了语气。 然后这院长大人便自顾自转身离去了。 周子义在远处笑道:“院长大人,学生愚见,就这一瞬间忽然觉得,读书人只要无愧于心,一身学识是不是出众都没那么重要了。” 院长大人没有转头,只是喃喃道:“哪来这么多无愧于心,此事说起来简单,做起来何其难?” 这一日,书院学子周子义离京前往江南。 当然,在他之前,还有许多人也是如此。 这一批读书人,前后而去,让许多人摸不清头脑为何如此,只不过很快便被这些陵安百姓遗忘,以后也没什么人提起。 但在这位书院院长心里,这一次的学子前往江南,让他一辈子都记得很牢。 其实这书院出过无数任院长,也只有这一位,才如此的深得人心而已。 …… …… 院长大人尚未来到那处黄泥小院,有个一身剑气的家伙便已经径直撞进这方小院,院里老人一掠而起,胸间气机炸开,硬憾那个年轻人。 高手过招,片刻之间,便是险象环生。 年轻人面无表情,出手之时举手抬足都是剑气,让那方小院的老人撑得很辛苦。 谁也想不到,这个两三年前还是个病秧子少年的年轻人现如今已经能够有这一份修为。 躲了一次,没有躲过第二次的老人脸色难看,没多人知道其实这一位也是世间少有的大宗师。论修为其实与那位之前的天下第一画孤心也不相上下。 只不过现如今的天下第一,另有其人。 老人与这年轻人缠斗片刻,远处便有个高大老人一掠至此,气机汹涌,直扑那位年轻人。 又一位第六境大宗师。 冉无序之师,落红尘! 而且是两位榜外之人。 两位大宗师联手,天底下没几人看见过。 两人一里一外,将这处小院子构造成了一方牢笼,只为困住这年轻人。 站在院里的年轻人不抬头,不去看那高大老人。 他默然无语,一手搭在剑柄上。 剑意勃发。 剑气肆掠。 看着这方小院,他忽然想起了当时第一次入陵安,第一次看见那老人在此处烤鸡,当时那和蔼的老人问他名字。 他是老师的老师。 是自己最敬重的先生的先生。 后来那老人替他改命格。 续命惹得陵安无数人不满。 原本这位老人会成为除自己先生之外,他最敬重的人。 可现如今不是这样。 他骗了他。 不知道具体细节,但大致能够明白,他就是棋盘上一子。 他开始说给柳青听,说他不愿意再去问,可决意要走出那一步时,总觉得有心结不开。 所以他决意以这一战来了结。 哪怕现如今他面对的是两位第六境大宗师,看起来要比前两天打的那一架还要凶险,可他怡然不惧。 他的剑一往无前。 此刻尚未拔剑,剑势依旧惊人。 小院里有一颗夹竹桃,原本与世无争,可现如今被那股剑气惊得枝叶摇晃。 老人冷声道:“那是你老师种下的。” 言语之中有许多未尽之意。 年轻人皱了皱眉,很快说道:“那又如何?” 年轻人话音才落下,一剑便出鞘,破开小院牢笼。 剑气激荡云海。 陵安上空的云海翻腾。 站在院子里的老人怔怔出神,忽然自嘲道:“老夫这局棋,最大的败笔不是你有个小叔叫叶长亭,而是你的天资居然一点都不输给叶长亭。” 年轻人起剑之时,有耀眼青气照耀陵安,整座陵安可见。 他转过头看向老人,神色复杂,“在你们心中,既然是有一盘棋要下,所以什么招数都用的出来,只怕在老师的老师这盘棋上,先生不过也是棋子而已。只是事到如今,这盘棋还没有收官?” 老人面无表情,“你能走出棋盘,便是你的幸事,可老夫这局棋同天下所有棋局一般,未到收官时怎能收官?” 年轻人面无表情,转头而看站在小院围墙上那个高大老人。 他大声笑道:“先生弟子来杀我未成,先生亲自出手又如何?” 又如何?! 这是属于叶如晦的傲气,准确来说,这世上除去已经跨入第七境的李长风之流,其余第六境大宗师有哪一个能够要了他的性命? 哪怕是两位一起。 叶如晦带着满身剑气,径直撞向落红尘,身后那老人脸色难看,身子跟着一掠而过,只不过尚未到叶如晦身后,叶如晦便已经一剑划出。 剑气与剑光并存。 一剑便让落红尘的胸襟之处出现了一大片血迹。 年轻人的一剑竟有如此威力。 身后的老人再想回掠已经再无办法,被叶如晦一剑击中,倒飞出去。 年轻人先前所说他离那境界只有一步之遥,并非妄言。 实实在在的实诚话啊。 —— 离陵安数百里,那座气候好似江南的小镇。 有男人先是在落日余晖之中赶鸡鸭回笼,片刻之后便抬头远望,看向陵安。 那一道青气隐约可见。 男人畅快笑道:“原本以为还要等许久,原来这般快,先是小看了叶长亭,现如今又是小看你叶如晦,我李长风这辈子练武凑合,看人真是要差去不少啊。” 在他说这些的时候,其实那女子就在远处,看着自家男人,只是脸上泛起一抹苦笑。 她没说什么,他迁就了她这么多年,最后为自己活一次怎么了。 很有道理。 与此同时,才回到这个地方的有一位枯瘦老人站在一处楼阁上,身旁站在一位老先生,他呵呵笑道:“这也是你的那局棋上的一部分?” 老先生默然无语。 枯瘦老人忽然笑道:“我看透了。” 他说的看透了,就真是看透了,一点都做不得假。 老先生傲然开口,“那又如何,这盘棋天时地利与人和都占齐了,你纵使再想挣扎也无半点成功的可能。” 枯瘦老人喟然叹道:“我留下过后手。” 老先生嘲讽道:“太平之时,那小子坐镇陵安没什么问题,现如今,不可能!” 老先生说得斩钉截铁。 老人却是摇摇头,“所以我这位做先生的,就是为他竭力争一个太平!” 老先生有些意外,沉默许久之后才开口说道:“靖南边军近日便已经要离开南境,你拦得住?” 老人摇头,“拦不住,也不用拦。” 这一下,那老先生就真的不再开口了。 老人忽然开口道:“我忽然觉得这局棋我输了也无妨了,感觉最后的走势,也不会尽如你愿。毕竟现在是大楚,不是当初的……” 话还没说完,远处便出现一道青气。 老先生脸色有些晦暗。 老人呵呵笑道:“至少这一颗原本你就想舍弃的棋子,现在是一点都不愿意再做棋子了。” 老先生淡然道:“无伤大雅。” 老人摇头下楼,一边走一边嘟囔道:“其实依着我的脾气,等你死了肯定要去掘你的墓的,不过现如今我倒是想看看你这局棋到底会不会如你所愿。” 站在高楼上的老先生依旧一脸平淡。 到底有些事情,不重要。 可走出棋盘要是之后再重新踏上棋盘,就真的有些棘手了。 他希望那年轻人不要如此行事。 当然,即便如此,他也不怕,这局棋下到如今,已经没什么人能阻拦他了,他之所以还留在这里,为得只是想看看那年轻人与那位李先生的一战。 这天底下从未出现过两位第七境的高人打架。 既然是头一次。 自然是谁都想看看。 好好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