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二百六十七章 无题
但凡深居高位者，定然会有一批死忠。尤其像是安歌这种称得上是一方诸侯的存在，不可能是孤家寡人。 最典型的例子，四世三公名满天下的袁氏袁术，不但自行登基作死，内政还一塌糊涂，以至于最终众叛亲离，退军至江亭呕血而死。 没错，的确是众叛亲离，麾下太守转投孙策，部曲拒绝接纳，袁绍一方也拒之门外。 但是，要注意了，是退军至江亭。退军，既然是军，多多少少也是有些人的不是。不然何以成军？要知道最后军中仅有麦屑三十斛！可以说，想跑的早跑了，又怎会跟随最后。 连袁术尚且有人效死最后，更何况安歌呢？ 或许此女的确不被众人所喜，可对于民间而言，也并无大恶。尤其对于自家将士，更是向来宽容。 城中乱军已定，人马大略统计，估摸着还剩近三万兵马。也是得亏这儿是她的大本营，苦心经营，不然未必有这么多人。 有兵马三万，这其实已经不少了，唯一可惜的便是时候不对。不说别的，在各城都投敌的情况下，区区一座孤城，又拿什么养活军队？ 更莫说，城中叛乱虽定，却是实实在在被烧了一座粮仓。如此一来，粮食更是紧缺。 是以，打一开始，死守一词压根就不存在。 既然几乎没有机会，那么便主动出击，哪怕注定失败，也要轰轰烈烈。 好吧，至少表面上来看，安歌的确是这么一副架势。可是，当真如此么？ 似乎大家伙都下意识忽略了，安歌所求的，到底是什么。 无疑，安歌的野心和对权力的掌控是非常强烈的。但这并不意味着非得坐最上头的那个位置。当初尚在荆州待在孙玉身边的时候，若非孙玉开始脱离掌控，局势又变幻莫测，安歌其实是不会自立的。 换言之，假设那时候孙玉发展一切顺利，甚至以后夺得天下登基为帝，那她安歌，也只是皇后而不是皇帝。 所以，安歌追求并不是特定的哪个位置，而是能有尊贵的身份和够高的权力。 至于说天下之大无处可去？非也！ 若是别的势力来攻打，安歌绝对会急，但若是黔州？ 不怕！ 黔王有废了她这个黔王妃么？ 没有！ 所以名义上，她安歌仍旧是黔王妃，哪怕有名无实，这个名头足以保住她的性命，这便足够了。因为黔王不可能真要她的命，甚至短时间内更不会废她黔王妃的身份。 原因很简单，南越之地是她安歌打下来的，而她和黔王萧自在已经结为夫妻。做丈夫的抢了妻子所有的财产不说，还休妻杀妻，你叫天下人怎么看？ 但凡还要点名，那就不会这么干。 而只要有命在，有黔王妃这个身份在。安歌就有信心东山再起。或许不再是绝对的主君，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基于此，安歌此刻表现的越激进，就越能体现她的悲愤与绝望，这可是被丈夫背叛啊。此一点，天下绝大多数舆论都会站在她这一方，从而给黔王造成足够的压力。 那么此刻赴死一般决战的表现，也就成了理所应当。 不得不说，安歌的想法真真是好，然而千算万算，总有疏漏。 就好像她之前压根就没想到黔州居然会转向兵发南越来攻打她一样，更没想到萧姽婳当真就那么不动弹了。而这一次，安歌同样失算了。 安歌有安歌的谋划，而另一边，黔州军中军。 前不久投效而来的三人乃是族兄弟，皆为冷姓，言自幼跟随一位隐士学习。不但识文断字颇有学识，开弓射猎更是不在话下。前一点还好，但后一点，不正中萧自在的下怀？ 短短几日，俨然成为萧自在身边的红人。无他，不但能陪着射猎，各种见解上，也和萧自在挺搭，若不是碍于身份，萧自在都想称兄道弟了。 在得知安歌领军出城布阵准备决一死战之后，萧自在也立刻头疼起来，他又不是蠢蛋，当然看得出安歌的谋划，可这算是阳谋，并不好破。 而这时候，冷家三兄弟谏言了。 “此事又有何难？”冷家老大自信道。“大王此番南下，必得南越。偌大领土，自需时日消化，不可再与他方为敌。大王既不好对王妃动手，不若索性送至湘州？” “送到湘州？”萧自在顿时警惕，湘州对他而言，绝对是一个敏感词。 “是极。”冷家老二接话。“湘州与安歌不和，此事并非秘密。而大王当初自立之壮举，因占据湘州一方的黔州地盘而有所得罪。不若索性借此机会将王妃送往，以此缓和与湘州关系，如此，可赢得更多发展积蓄力量的时间。” 从不知道萧自在和湘州关系的角度来看，这话说的没毛病，就算此举没用，对黔王也没坏处，至少解决了不好处理安歌的问题。 可是…… 萧自在脸色有点不自然。 诚然，他和安歌之间是有名无实的，可再无实，世人的眼里也是夫妻啊。将自家媳妇送给别人？ 就算萧自在没想法，也架不住他人有想法么。谁不知道周少瑜好美女啊，将安歌送到那里去…… “大王？”见萧自在发呆，冷家老三轻声唤道。“此举乃是大善，莫非有何不妥？” 大善？萧自在目光闪烁，脑袋里一瞬间又想了更多。 有些事情，其实是可以反过来想的。既然世人都认为将安歌送到湘州去……咳咳咳……总之，此举在湘州又是怎么看呢？会不会认为他好掌控，窝囊？ 没错，他萧自在正常情况下是没野心，可若是有机会送到眼前呢？ 闲情布置一二未尝不可，此举多少也可麻痹湘州嘛。若以后没机会便罢，若有机会…… “善，便依此言。”萧自在拍了板。 闻言，冷家三兄弟对视一眼，嘴角难以察觉的微扬。 既是萧姽婳的人，又怎么可能是真心为萧自在去想呢？ 将安歌送到湘州？还是那句话萧自在再不喜，那也是名义上的夫妻，到时候再传出某些谣言出来，言周少瑜如何如何……还怕萧自在心里头没点意见？ 男人么，最大的负面情绪是什么？杀父之仇，夺妻之恨！ 只要顺利在萧自在心中埋下根底，假以时日，日积月累…… 各方各有谋划，再这般的情况中，一场决战发生了。没有世人想象的惊天大战，甚至于大失所望。 安歌或许的确心绪不佳，以至于指挥上接连出错，交战不到一个时辰，安歌所在中军便被攻下，其本人也被俘虏。据传，当时安歌手中的短匕已经划破了皮肤，只差毫厘，便自刎而去。 这当然是安歌故意的，进一步引起世人同情以加强之后的舆论效果。而指挥上接连出错？这还是故意的。真来个死战将黔州军耗个大半？那她将来还怎么在黔州混？那些将士和家属不狠死她才怪。 只是，被软禁在马上上的她，一心只以为是送往黔州府城，不想，目的地却直接是湘州…… 这些事才刚刚发生，尚在陪萧姽婳的周少瑜自然不会知晓，甚至基本不关注外界之事。不过依旧能感觉到，距离分别之日已经不远了。 月下，难得月色皎洁。哪怕没有火把，凭rou眼仍旧能看的清晰。 萧姽婳很有雅兴，提起不知多久没有触碰过的画笔作着画，却是要求周少瑜先画一副，而主题便是心中所愿。 周少瑜也是真正不会看气氛，手中画笔飞舞，一个个小人儿立于纸上，定睛一看，好么，一个男子和一群妹子……意思是啥还用说嘛。 “你这无赖……”萧姽婳也是无语的很。“真不知她们是如何接受的了。” 周少瑜耸耸肩没吭声，反正说啥也不大合适。 萧姽婳也不追究，重新摆好纸张提笔，先是一弯明月现于纸上，而后有小山，有河流。 “画一个天地……”萧姽婳轻声说着。“再画一座小屋……” 萧姽婳画的很快，不多时，一座精致的小房子便出现了，还附带了前院后院。 “有一条山路可通山顶，又有一处观景亭，然后……” “然后画一个你，画一个我……至于你的那些妻妾，姑且凉快去，我可没有那么心大。”萧姽婳说着，自己都笑了。 周少瑜也好笑的紧，同时也有感动，也有怜惜。画中之意，并单单只是感情，也是萧姽婳心中所期盼的平淡生活，而不是现在这般重负。 画很简单，意味却很多。 按理说应当配上一首富有情感的诗词才是，然而周少瑜想了想，却题上了一首完全无关男女之情的词。 兴亡千古繁华梦，诗眼倦天涯。孔林乔木，吴宫蔓草，楚庙寒鸦。 数间茅舍，藏书万卷，投老村家。山中何事？松花酿酒，春水煎茶。 这首词乃元朝张可久的《人月圆·山中书事》，感叹古今的兴亡盛衰，表达看破世情、隐居山野的生活态度。 张可久此人于后世的名气不大，但不意味着没才能。其留存于后世的作品，冠绝元朝，直接占据了元散曲的五分之一！比例之高，绝无仅有。 别人都是死后作品开刊行于世有了大名气，而张可久在世就有四本，词林之宗匠，此称绝非浪得虚名。 这一首词，或许的确无关男女，但却很适合画中之意。 假若画成真，那么那时候的萧姽婳，必定已经看破一切隐居不出，世间纷纷扰扰已经彻底无关，有的只是自己放松的小日子，松花酿酒，春水煎茶。还有比这更合适的么？ “词是好词，可惜……”萧姽婳轻轻一叹，固然所盼，但却是水中月镜中花，不可能的。 也对，现在的主旨不应该是留下美好回忆么？既如此，当然还是要有相思为主题的诗词才行。可纯粹这般的诗词又不完全合适。 思索一番，最终周少瑜再次提笔。 永夜抛人何处去？绝来音。香阁掩，眉敛，月将沉。 争忍不相寻？怨孤衾。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 这未尝不是一种试探，漫漫长夜你撇下我去了哪里？没有一点音讯。香阁门紧紧关上，眉儿紧紧皱起，月亮就要西沉。怎么忍心不苦苦追寻你啊？怨恨这孤眠独寝。只有换我的心，变作你的心，你才会知道这相思有多么深。 可不是么，不久后，两人就再难相见了。 果然没可能有所期盼的回忆，沉静良久，萧姽婳终于开口道：“若有来生，定不负相思。” “来生……”周少瑜苦笑，多么虚无缥缈的词啊。 也罢，早就知道萧姽婳定然会如此选择不是么。 夜渐深，风已寒。 又是沉默良久的两人同时扭头想要开口，却又忽然止住，一时间仿佛时间静止。 周少瑜微微抿嘴，微微往前挪了一步，拉近了些许距离。 “想作甚？”就在距离愈发近的时候，萧姽婳忽的捂嘴直笑。 这就很尴尬了，这么不给机会的嘛？ “登徒子，休想得逞。”萧姽婳哼哼了一句，接着又有些娇羞的扭过头去，道：“总归你不缺娇妻美妾，多我少我又有何妨？相反，便就是不让你占得任何便宜，这样……这样你便更忘不了我……” 人家都这么说了，周少瑜还能怎么办，总不能用强吧。 “那，那你记住了，若当真有来生的话……” “不会忘的，此生已不负大梁，也不愧对列祖列宗。若当真有来世，便再无负担……” “拉钩？” “幼稚！” “拉不拉吧。” “好好好，拉钩拉钩。” “那就这么越好了，这一世，我放过你，但下一世，再下一世，反正以后永远，都不许再跑了……” “你赖皮。” “不管，拉钩了……” “好……” 又一次沉默了，而这一次的原因，却是因为害怕再说话，会梗咽出声。 是日，军情传来，黔州军已胜，并遣使者求见萧姽婳，两方达成一定合作，后者退军，不再入南越。 周少瑜立于山头远眺离去的大军，久久不曾动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