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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001:(小楼篇)盘了酒楼

    这是一个淅淅沥沥的雨天。

    云锦楼因为太久没有客人上门,里里外外都有一股子灰尘味。到了这样的雨天,就变成一股子叫人厌烦的霉味。

    小二正靠在门边,懒洋洋的打瞌睡。他也受不了这屋子里的霉味,下了雨,外边的风倒是清爽。夹着水汽,沁人心脾。

    一把绣着鸢尾的紫骨伞,停在了云锦楼的牌匾下。

    小二懒洋洋的抬起头,总算有客人上门了。

    原来是两位姑娘。

    小二首先注意到的,是执伞的那个。那姑娘生得美,又俏又玲珑,有一股子天生的傲气,一看就是大家出来的。只可惜她亦步亦趋地跟着一人,雪白的手指执伞,穿的连黄裙子倒有大半都打湿了。看起来是个丫鬟。

    另外一个,大约是个主子,却有些叫人失望了。她生了一张平平无奇的脸,穿着也平平无奇,甚至比她身边的丫头也不如。只是那双眼睛很特别,似乎,眼珠子,比常人要浅一些。而且有些无神,好像不如常人的眼珠子灵活。但也是因为这样,她在一迟疑的顾盼之间,却也有一种极动人的风韵。

    但这种相貌,人家看了第一眼,就不会想看第二眼。何况有这样一个美貌的侍女在侧。

    小丫鬟看见小二呆呆地只盯着自己看,不由得嫌恶地皱皱眉,道:“小姐,您真的要盘这间铺子?光这霉味儿,就够呛的,要打扫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

    小二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还在呆呆地瞅着人家:“什,什么?盘铺子?!”

    那被称作小姐的,名叫安明儿。她倒是笑了一笑,道:“我看就这儿罢。走了这许久,我也不想走了。这里离襄阳也够远了。”

    说着,她便伸出一只手,拂开了被雨水沾到额头上的发丝。

    小二眼睁睁地看着那只手伸出来,一下子又恍了神。

    这姑娘长得平平无奇,没想到手却生得奇美。洁白,柔韧,修长。并不是常在闺中的女子的柔若无骨,仿佛蕴含着某种温柔的力量,又坚强又可靠。

    安明儿低声道:“小二哥,去请你家掌柜的出来相见罢。”

    丫鬟名叫昭儿,早就不堪淋雨,咋咋呼呼地引着安明儿进了门,一路抱怨,将伞一收,甩了一路的水:“这酒楼的桌桌椅椅也忒破旧了,叫人看了就心里厌烦。若是把这铺子盘了,只怕花在整修上的银子都不少!”

    可恨她们一趟出来,身上也没有带多少银两。若是这个酒楼做不起来,那就真的是要喝西北风了。这山高皇帝远的,要带个信回襄阳求救,也难。真不懂小姐为什么要走这么远。

    昭儿一路抱怨,心中却又突然想到,安家是江南首富,安老爷官拜江南织造,产业遍布天下。这里好像离晋阳不远,那里必然有安家的铺子。那就算……也不怕撑不下去。

    这么想,她又安心了一些。

    掌柜的很快就被请出来相见。

    安明儿已经自去桌边坐了,取了一个杯子,慢慢地灌冷茶。

    见了人,她也站起来见礼:“掌柜的。我从扬州襄阳来,想要盘这个铺子。您看合适不合适。”

    她浅笑盈盈,来了便挑明了目的。也是路上劳累,着实经不起折腾。

    掌柜的却有些犹豫,起初想的拒绝之词也一下变得模糊。他犹豫地看着这个平平无奇的女子,道:“请问小姐……”

    安明儿意味莫名地看了他一眼:“我姓安。”

    掌柜的顿时如遭雷击。做生意讨生活的人,谁能不知道襄阳安家。他的声音不禁带了一丝轻颤:“安小姐,请问襄阳安家是小姐的……”

    安明儿淡淡地笑了笑,道:“是一房远亲。”

    昭儿心里嘀咕:小姐,您分明就是安家的嫡长女。

    有安家的名头在上,掌柜的自然不敢拒绝。

    安明儿这次出来,身上带了一千两。商定价格,八百两盘了铺子。主仆俩一下子就变成了濒危的穷人。

    所幸这个铺子的掌柜并不住在酒店里,当天就可以接手下来。掌柜的临走时得了一封安明儿的举荐信,举荐他到安家去做事。这样就可以保证安家女流落到这里的消息不流出去。

    昭儿很快就收拾了二楼的一间屋子出来。一路叽叽喳喳,一边抱怨一边整理住房区的周围,却效率惊人。不得不说,当时安夫人把这个丫头给了安明儿,确实有她的考量。

    安明儿便自打着伞,在院子里乱走。

    这个院子比她想的要好。前面酒楼的门面是颓废了一些,但是收拾一下,也能齐整见人。后院不算宽阔,但是有一处,开了好盛的一丛菖蒲。在雨中显得十分清新。院中有一口井,取水也方便。

    整个后院一并就四个屋子。一个是厨房,一个是柴房,还有两个是伙计的屋子。这里的伙计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只剩今天那个小二,也马上要走了。

    刚刚注意过,二楼拐角的地方有个阁楼,可以住人,也可以置物。那个阁楼正好隔开了二楼雅间和住房,她们两个到底是女孩子,住在那里也不会被打扰,挺好的。二楼一并三个屋子,她和昭儿可以一人一间。总之有多无少。

    这也算是自立门户了。

    毕竟,这里和襄阳是很不同的,和常连山也不同。

    安明儿从小目盲,又体弱多病,直到弟弟安小满出世,才被高人带走,治好了眼睛。因此她的眼睛总要比旁人迟钝一些。在山上呆了十几年,下山之后见了父母,父亲富甲江南,母亲艳冠群芳,弟弟也出类拔萃。但心里总是觉得有些隔阂。

    家人待她的态度也是小心翼翼,总让人觉得生疏。后又年纪渐长,安织造开始考虑嫁女联姻。安夫人抵死不肯从,闹到夫妻失睦。

    在那个家里,每个人看她的眼神,都仿佛在看一个多余的人。

    因此才有了她的出走。

    雨还在下。

    安明儿回过神。因为打伞,她的袖口滑到了手腕以下,上面有个疤痕还清晰可见。那里曾经受过一次深可见骨的伤。安织造下手,也太狠了。

    不过那一次大闹,她一时不慎,害安夫人磕坏了额头,那个疤痕,大约也永远消弭不去。

    安夫人捂着额头上的血拼死保她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安织造是真的要对她痛下杀手。

    弟弟安小满也慌了神,扑过来护在她们母女面前,结果这孩子哪里是安织造的对手。

    那个慌乱的模样,让安明儿几乎不能相信,就在那一天的前些日子,这孩子还对她说出了那些冷漠无情的话。

    好吧,她是破坏人家夫妻和睦的人。

    她是给弟弟造成压力的人。

    什么亲情,什么财产,其实她都不想谋求的。既然她这样多余,那她走便是了。

    安织造的惊天美貌,安夫人的娇媚无双,怎么会生出一个丑女儿。安夫人亲手为绝色的女儿易容,将她偷偷送出家门。

    她说:“即使你一直在外面,也好过被你爹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嫁出去。娘没用,保不住你。但你是安家的女儿,不管走到哪里,一定不会活不下去。”

    安明儿虽然久居深山,却并不傻。安夫人是真心疼爱她,甚至可以为了她舍命。她亲手为她画了一张人皮面具。

    这样想,她即使流落在外,心里也能更好过一些。

    昭儿打开了二楼的窗户,冲着她大喊:“小姐!上面是收拾好啦!你说我们去绸缎庄,先裁几匹布,做被褥好不好?”

    安明儿仰起脸,有几滴雨落在她脸上,然后顺着脸颊往下落,又麻又痒。她笑了,道:“好。去挑几匹你喜欢的缎子。”

    这丫头是从小生活在豪门的,到了这个时候,也要先裁布做被褥,而不是管明天能吃什么。

    安明儿亲自下厨,用厨房里剩的一些食材做了一顿饭。大约这个酒店也是实在萧条,一直没有人上门。所以这里的食材,大概也是小二掌柜自己吃的。分量并不多。

    吃饭的时候,安明儿就在琢磨。这厨子,真正能用的,大约现在还是请不起的。大约还是要先攒下一笔钱来。用安夫人的话来说,这叫作原始资本积累。

    下午的时候雨便停了。

    安明儿上楼去看过,这楼上的屋子里,床桌家具并衣柜倒是一应俱全,就是被褥之类的实在是脏旧。的确需要去选购一些布料。

    主仆俩换了一身利索的衣裳上了街。昭儿依然是众人瞩目的焦点,安明儿依旧平淡无光。

    安明儿挑了一家不起眼的铺子,选了两套布料,做褥子。

    一并又买了许多布料绸缎,仔细看了一圈,安明儿心中有数,这家店子是不错的。东西便宜,并不欺客。若是大批选购,还能方便一些。

    便做了日后再来的打算。

    主仆两个在街上走了一圈儿,一路走一路问。安明儿大致将这个小镇的路脉都弄了一个清楚。

    回到云锦楼,安明儿抬头,眯起眼睛瞅了瞅那个牌匾。

    昭儿在一边探头探脑,道:“小姐,正好您的书法出众。您看,是不是另外题过一块匾?这名字不好。”

    安明儿点点头,道:“确实该重新起个名字,不过不是首要之务。”

    昭儿奇道:“那首先要做什么?”

    安明儿笑道:“先进去把屋子收拾妥当,不然今晚要没地方睡觉啦!”

    昭儿惊呼一声,抱着一大堆褥子就冲了进去。

    到了夜里。主仆俩吃过饭,昭儿在灯下继续做针线。她得用新买的缎子把被褥做出来。今晚不能不先委屈一下,睡这个脏被褥就好了。明个儿等新被褥做好,一并洗了,再换上。

    安明儿自己提了水,在柴房里擦身。

    清理完毕,她便自己把湿漉漉的头发整理好,穿上了大红色肚兜,和亵裤,半蹲在柴堆旁梳头。

    这里自然简陋。襄阳安家的大园子,安夫人的屋子里有一个天然的温泉,凝结天地之精华,却被锁在女子闺阁之中作为玩物。安明儿作为嫡长女,也常常在那里洗浴,其中滋味,自然是妙不可言。

    如今这般,她也有些不习惯,不过也还好。

    月色照进来,她慢慢地梳着头,一边想着心事。她的人皮面具丢在一边的柴扉上,从侧面看,只看到她浓密的睫毛和柔和的面部曲线。

    如今身上的银两,不过一百来两。招厨子,招小二,招账房,自然是绰绰有余。但剩下的钱,若是要开一个高级的酒楼,是不可能的。因为在高级的装修过后,剩下的钱,连食材都买不起。

    选用中级食材,也不靠谱。在中级的装修过后,食材消耗就只够支撑最多一个月。若是这个月没有赚钱,那真就是山穷水尽了。还是不要冒险的好。

    何况云锦楼会如此颓败,必定有他的原因。她们现在孤身两个女子,正是需要钱又是要求稳的时候。一个中级酒店,并不出众,加之云锦楼之前的失败,很可能会一蹶不振。

    那就必须先有大笔的钱财,才能安心做事。

    那不如……

    她想起今天白天,曾经听说这里的石雕很出名。而有一个很大的石雕场,似乎就在这个酒楼的附近。工人们家里住得远的,便只能早上带着饭出来,到工地上吃午饭。这样当然不好,天气冷的时候饭粒变硬了,天气热的时候又变了味。

    那云锦楼是不是可以把原来的招牌拆了,专门做饭给这些工人吃……

    只要价钱便宜,味道不差,又方便。有新鲜的饭菜,总比吃残羹冷炙好。

    这样做一两个月,本钱少,也许,还能存点钱,图谋日后?

    安明儿毕竟是生手,心中还是有些惴惴。但是已经走到这一步,她也不想再犹豫。蹲在地上梳了半晌头,直到头发也要干了。

    她终于下定决心,站了起来。明天就去写帖子,招几个手脚利落的小二和厨房大姐。账房么,就先由她自己充任了。

    安明儿心下开朗,便拎着人皮面具照着月影对着半桶水仔细地贴妥当了,然后穿上了外衣。正要将水桶拎出去倒了,结果走到门口,却一脚踢到一个什么东西,差点栽倒。

    安明儿不由得怔住,低头一看,顿时吓得差点要站不稳,将手中的桶也要丢出去。

    地上横着的,是一个人。一个,满身是血的男人。

    作为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安明儿第一个反应便是惊骇。然后半天也缓不过神来,调息了半天,伸出来的手还是抖的,她低声嘀咕:“娘啊娘,保佑他一定是活的……”总不至于就这么倒霉,刚花八百两盘了铺子,如果死个人在里面,报官以后生意就不用做了。不报官的话,就凭她们两个女孩子处理,也要倾家荡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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