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四节 一步之遥
瞧着江朗亭那张俊脸,苏施只觉得,这笑容要把自己的眼睛灼瞎了。 平日里看惯了江朗亭拒人千里的冰霜脸,满是不耐烦的厌弃脸,不苟言笑的死人脸。如今乍一看他厚起颜面,嘻皮笑脸的样子竟是十分迷人。 院子里晨起草木沾了露水的香味,混进渐渐盛放的露芷花的芬芳里,钻进苏施的鼻子、脑袋、游走于她的周身。 这笑容看在眼里,苏施心上莫名响起了一支从未听过的曲子:五感挑起琵琶,拨着月琴,吹起洞箫,抚着绿绮,汇成一支轻轻缓缓、柔情款款的调子,妖妖娆娆地勾住她全部的神志——而苏施不由自主沉浸在这乐歌中,力不从心地往下坠,往下坠,连个能抓在手上止住这势头的东西都没有,只能抱住自己的双臂在胸前,任衣裙迎风鼓成一张帆,陷进这漩涡中起起伏伏。 她这般出神,倒没顾得察觉对面的江朗亭也微微红了脸。 江朗亭俯了头见这小丫头呆呆地瞧着自己,他初初略有闪躲,后来便索性迎上去。 这丫头今日照旧是一身青裙。 自打认识她,江朗亭便只见她穿这个颜色,或是襦裙,或是袄裙,统统都是青色,而最常见的便是前襟绣了牡丹、颐景的交领襦裙:窄袖右衽,矩状交领;下裙则以素绢连接,上窄下宽。上襦极短,只到腰间,而裙子很长,下垂至地。裙腰系上杏色绢带。整个人亭亭玉立,瞧上去极其淡雅。 正值十三岁的好年华,苏施身量高挑,一头乌发不梳发髻,也不用簪花、发钗,仍旧拢在背上用根碧色带子束起来。柳眉杏眼,鼻子刚硬,嘴角倔强,犹如一簇经冬犹绿的竹子,一株雨压不垮的牡丹。平日里面色沉寂,如同深井,不起波澜;偶然间聚了神色,便眼波流转,璀璨如星。 她颈子细长,江朗亭这般瞧下去,便可见慢慢延伸进衣领的欺霜赛雪的肌肤,白嫩滑腻。前襟上仍旧是朵含苞牡丹,胸前已经有了隆起。 风乍起,吹来女子干净、清幽的香味,江朗亭的身体不由自主居然有了躁动,于是赶紧把眼睛挪到苏施的脸上,那双明亮的眸子仿佛荡漾着光辉,能将人的心思全部吸进去。 江朗亭细细看去——苏施的眼睛里有了个小小的自己。 张衡之一大早兴冲冲地跑过来找他们,刚到门口瞧见的就是这副情景:清晨略略潮湿的空气里,师叔与他的徒儿苏姑娘面对立着,照旧是一步之遥。 江朗亭**上身,露出精瘦结实的身躯,对面青色襦裙的苏施仰起脸,飞着红霞地瞧着他,师叔则低了头,去罩住她的眼睛。视线相交,竟是品得出几分缠绵。 初升的太阳将光芒徐徐铺在他们周身,师叔嘴角的微笑几乎都带上了光,在张衡之瞧来十分刺眼。风吹着他们的裙角、袍子微微起了波纹,二人仿佛被时光定格在了这处朔玦山庄的院落。 一个如琼枝玉树临风而立,一个如冉冉青莲带露而开。 一个温润柔和,一个清秀婀娜。 张衡之居然莫名有了难受:心里哪个地方好似被根针轻轻扎了几下。 他忍不住想起昨天。昨天月亮下亦是如此:江朗亭与苏姑娘一前一后,照旧是一步之遥,甚至都看不见对方的脸。但即便那样也正如此刻:好似无须开口,但偏偏千言万语彼此都神会心知。他们所在的是个十分安宁的世界,那里只有他们,没有旁人,也插不进旁人。 张衡之听闻父亲说过,玉面毒蛛江朗亭是靠着真本事起家,虽是声名远播,但性子怪癖,与世人很是不对付,也懒于与人交道,因此几乎没有友人;再加上他身世曲折,是个孤儿,更没有亲人。于是,天长日久与毒草、毒虫这些东西为伴,便对谁都生出了五分的不耐烦,最最讨厌累赘、让他劳心费神的事物。天下之大,莫过于“自在”二字最为紧要。 可是如今瞧来,旁人的话多是猜测,甚至是父亲的话也不能全然信得:江朗亭诚然是个不好交道的。但是说他冷心冷面便是过了。那个苏姑娘打眼一瞧便知道是个不会武功的,以师叔的名头、本事来看,想打他主意的人只怕也不是少数。不少狂徒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倘若没了个苏姑娘,师叔想要自保、脱身或许十分容易;但是如今走到哪儿都带着个不通功夫的姑娘,那苏施几乎成了最显眼的靶子——以后指不定便有人从她下手逼师叔就范。如此,只怕他分身乏术,要被算计。 只怕师叔带着这个累赘还甘之如饴,张衡之瞧见他脸上挂着疼爱,说出去有谁信?玉面毒蛛这样阴狠冷漠的人居然有了温情,谁不吃惊? 但张衡之更震惊的是:把师叔变成普通人的,是苏施——是师叔自己的好徒儿!这叫他又吃惊又难受:这对师徒如此美好,却关系不单纯,只怕有违伦理。 不过,张衡之将目光投向苏施,心下默默叹了一句:真是个漂亮的好姑娘!以苏姑娘这般品性、相貌,确实容易招人疼。倘若将师叔换了自己,也必定十分怜惜,不欲给她丝毫委屈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