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节 如你所愿
颂臣听着苏施受虐,悔得肠子都青了。 当时去苏家是怎么说来着——“父亲与先生也算亲厚……我请示父亲,让你入府做我的伴读”,明着是想求阿施帮着上进,实际是存了照顾她的心思。 如今倒好!把她照顾到了父亲的床上,把她照顾成了名副其实的五夫人!他护不得他!他无能!只因那个人是自己的亲爹!一门之隔,他生生听着父亲对她凌辱蹂躏,看命运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自己却莫可奈何! 苍天啊!这就是他平生唯一倾慕的女子!这就是他万般爱惜的人的下场——他除了畏畏缩缩地爱她什么都做不了!原先是期期艾艾,有心无胆,如今却是愧疚痛苦,无颜相对! 他正是这般懦弱的人!他不敢反抗父亲,不能对抗父亲!用情越深,反而自伤越重:他目睹阿施之惨象,耳闻阿施之哀嚎,心知阿施之怨咒。他紧贴她的不幸,这至情至性的柔弱心肠却把自身变得更加不幸。 他曾以为能为自己钟意的人做些什么,免她颠沛流离,免她风刀雪剑,让她平安喜乐。现在才知道不管做多少都没用:因为——他没能耐!他被安置在李府这个阴暗冷酷的安乐窝,他痛恨这个吃人喝血的地狱,自己却又是朵娇花,没了倚仗就难以自处、举步维艰,更别说想保护心上人! 他就是这锦衣玉食里养起来的一个废物!伤害阿施的,正是自己赖以生存的;毁了阿施的,正是他从中获得保护的。 平生第一次,李颂臣对自己厌弃,对李府厌弃,对亲爹仇恨。 于是,此夜苏施这场噩梦更成了他的噩梦,谁料想他走不出,并且日后再也没能走得出。 李鹤山整好衣冠从屋子里出来,已经是四更天了。 出了房门,瞧着瘫在门边的儿子:脸色惨白,满头是血,神情恍惚,他厌恶地哼了一声,便被奴才们拥着离去。 小厮张堂上来便要锁门,颂臣才醒过来,一把推开了他,瞧见门口地上的苏施蜷成一团,只一件李鹤山的外袍搭在上头把她埋住。 他赶紧蹲下,只见苏施脸上一派青紫并着血迹,几乎辨不出这就是往日里那个自己梦里都念着的豆蔻少女。只有一双无情的眼睛恨不能戳烂他,颂臣屈膝将她轻柔抱起,小心翼翼,如同手上捧了稀世珍宝,苏施把双眼合上不去看他。张堂赶紧低声喊着:“少爷,使不得!” 颂臣充耳不闻,风裹着兰花香吹起了袍子,苏施几乎**的身子露出来,到处都是斑斑驳驳的伤痕,腿上更是多处淤青、沾着血渍。颂臣把她抱到床上,给她盖上被子。 苏施两眼发直瞧着头顶的帐子,上面绣着九鱼戏莲,颂臣跪在床边一动不动。一旁的张堂开始催了:“少爷!您快走吧!老爷交代了谁也不准见她,让我锁起来呢!” 颂臣不去理会,声调喑哑只问苏施:“我对不住你。阿施,你说句话,你别吓我。” 苏施看都没看他一眼,半晌喉咙一动,却是吐出一句:“我想你死”——她恨李鹤山,恨李颂臣,恨他全家! 颂臣默然,张堂听了这话却是七魂丢了六魄,扯着少爷就要把他拉起来。冯叔也赶紧上前劝着:“少爷,这位可是老爷的五夫人,你的庶母,不可冒犯。老爷知道了定不高兴,今日顶撞得已是十分出格了,咱快走吧。” 颂臣便被拽起来,恍恍惚惚走了几步,转头便对她说:“阿施,你怨我。岂不知我也怨自己?我只一句:你可得想开了,往后好好的罢!” 他说,你往后好好的罢。 床上的阿施照旧不说话,眼珠子都没转一下,仍像死人一般躺着不动。 可是,她哪里知道——这话是颂臣对她说的最后一句,也是他这辈子最后一句!这个方方十四的少年愧疚、悲愤、自弃,一颗干净的灵魂旁观了这场劫难便再也无意苟活,一段生命就如此永远定格在了这年建兰满院流香的时候。 苏施作为他心中最高的理想被自己的生父残忍摧毁,他已经生无可恋,果真如了苏施那句心愿。 可是,多年以后,当苏施得知了这个消息,她却几乎想不起这个少年的模样。李鹤山的嘴脸与这个清俊公子的面孔搅在一起,让她压根不想提及、不欲记起、不愿触碰那个让她午夜梦回都惊出一身冷汗的噩梦。 唯一留在脑海中的是一双柔和怯弱的眼睛。 苏施不曾知道,这双眼睛因着她点起星火,流动清泉,又因着她一派肃杀,死水无澜,终又是因着她灭了生气、消了意志,散在风里让人再也瞧不清楚。 苏施更不知道,这个对谁都温驯可亲的少年为她积攒了全部的勇气求她平安,最后也因着她走了极端——这个一辈子不曾刚强的人啊,为了赎罪,他义无反顾祭献了自己年轻的性命。 苏施被仇恨烧尽,她又怎会知道呢? 杞兰苑这厢一场劫难悲惨收场,也不过短短三日,云家游儿那边有了喜信。 这一日,云嫂走了进来,扶起床上形容枯槁的女儿喂着药,说道:“乖乖,你这副身子得赶紧养起来。老爷发了话:三日后便是吉日,你便做了李家的媳妇儿。这一去,你可是少爷头一位夫人呢。” 游儿也不瞧她,嘴里喃喃说道:“三日后?” 见女儿丝毫不高兴,云嫂十分失落:“嗯。你不欢喜?” 游儿瞧着母亲殷殷的目光,扯起嘴角答道:“欢喜。”云嫂这个当娘的岂不能瞧出来她是敷衍?便放下药碗,叹了口气出去。 见娘亲走了,游儿重又躺下,把被子拉过头顶便哀哀地哭了——阿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