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不公
林贞娘不是个见谁都觉得亲的人,安家的人里头,她不喜许大娘,也不喜安容和,可偏偏见着这看不见的少女安媛,竟是觉得十分的亲近。 是因为安媛说话软软的,还是因为安媛脸上一直带着淡淡的笑,更或者,是因为安媛看不见,反倒让人觉得没有半分威胁感? 林贞娘一时闹不清楚,可是对着这微笑的盲女,却也不觉露出笑容,“贞娘——我的名字,jiejie以后也这么唤我好了。” 安媛点并没有,握着林贞娘的手,还待说话,却突听“砰”的一声。原本就不过是半掩着的院门,被人重重撞开。陈山虎大步奔进院来,嘴里还骂骂咧咧地叫嚷着:“都是你这家伙碍事,要不是你,我揪着那武三,一拳就打暴他的脑袋……” 林贞娘明显地感觉到安媛的手一抖,原本带着笑的脸上也露出惊惧之色,心知必是被陈山虎吓到了。 她留意到,安容和自也是觉察出来的,皱起眉,他瞪着愤愤不平的陈山虎,沉声道:“你要发疯,出去发!” 吃他一喝,陈山虎的声音便是一顿,眼角一瞥,他吐了下舌头,却是抬手打了脸一下,“阿媛也在啊!你莫要恼,我就是混说的——真的,你不信问王大哥!” 跟在他后面走进来的王押司就笑着应了声,“是,慕狄现在早不像从前那么莽撞了,安小妹尽管放心……”虽嘴上是帮着陈山虎说话,可这王押司的表情却透出几分无奈。 安媛却是看不到,听到王押司也帮陈山虎说话,脸上的紧张神情就消了几分,又露出笑来。眼睛转向陈山虎发出声音的方向,她低声道:“山虎哥,你、你还是改了你那性子吧!” 只是一句,她就收声不语,陈山虎摸着头,呵呵笑着,却没有应声。 安容和瞥了他一眼,转而安抚妹子,“阿媛,难得林小娘子来家,你请她屋里坐吧!” 安媛应了声,就站起身来。林贞娘迟疑了下,就伸手扶她。安媛笑笑,反手拉了林贞娘,不用她扶,反是拉着她往屋里走。 两人这才起身,院外已经又有人跑进来。却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年轻后生,跑得一头的汗,脸上也尽是惶急之色。可是进了院,一眼瞧见安容和,就顿住了脚步,喘着气,虽不说话,脸色却好看了许多。 “安康也是听了消息赶回来的?照我说啊!今个儿这事,咱不能算……”陈山虎一句话还没说完,安容和已经轻咳了一声。 陈山虎伸出的手僵在半路上,干笑着绕回去挠头。那安康却不说话,盯着安容和看了好一会,确定他只是伤了额头就闷下头去,半声都不吭。 林贞娘眨巴着眼,心道安家倒个个都不一样,许大娘是个泼辣的,安容和是个长袖善舞的,安媛是温和柔善,而这安家老·二安康却是个不爱说话的。也不知这一家子怎么会养成这样不同的性子。 她正琢磨,就听到一个清朗的声音笑问:“今天这是怎么了?居然都在……” 转目看去,林贞娘不禁扬起眉来。刚才马车拐过来时她觉得好像瞧见认识的人,没想到还真是。只不知这在瓦肆中才见过的沈琴师怎么跑到安家来了。 “沈师傅,”安容和笑着起身唤了一声。 一边的陈山虎却是阴阳怪气地道:“我瞧着你沈墨亭才是稀客呢!怎么着,今天没人留你……” “咳……”安容和也不知是嗓子痒还是怎的,又是一阵咳嗽。听得陈山虎眉毛直拧。 安媛拉了林贞娘一下,笑道:“贞娘meimei,咱们屋里坐……” 林贞娘点头。虽然陈山虎没把话说完,可是她隐约也猜得出他要说的大概不是什么好话,所以安容和才一个劲地咳,不让他当着两个女子的面儿说这些。 “沈师傅是个琴师,常在瓦肆中走动——不过,人却是个好人!养的花也香……”安媛低声说着,嘴角流露出一丝微笑,“虽然看不到,可闻到共香,也觉得心里舒畅……” 没听到林贞娘答话,她便笑道:“我们家这院子乱了些,除了自家人外,还另住了三户人家。不过除了王七哥家是一家三口外,山虎哥和沈师傅都是单身汉……你坐啊!” 林贞娘应了声,见安媛要去取一旁桌上的茶壶,忙上前要去相帮。安媛却只是笑着摇头,“你且坐你的,这屋里,我最熟悉不过……” 她果真是熟悉的,虽然这屋里也摆着桌椅,可安媛却似早将这屋里的摆设印在心底,打走进来她的一举一动,就好像是能看到似的。 接了安媛递过来的温茶,林贞娘四下打量,在看到斜对面的绣架时,不由目光微闪。 还真是在绣花!细看了,绣的是一幅观音坐莲台。虽然林贞娘眼光不算好,却觉这幅绣像绣得栩栩如生,并不像是一个盲人所出。 好似知道林贞娘正在看什么似的,安媛轻轻笑着,慢慢移坐在绣架后,拿起了扎在绣布上的针,摸索着找到刚才绣的地方,轻轻地扎了下去。 看她动作,虽然有些慢,却很娴熟,一针一线俱是落在最恰当的位置。分明就是做惯的活计。 “一开始,我也是绣不好的,不是扎到手,就是用错了线,绣错了地方,可后来做得多了,也就熟了……你瞧,我大哥让人帮我把剪刀改了圆头的,就伤不到手。还有这缠线的梭子,也是他找人打的,这圆的是头,平的是尾,我把线顺着头尾一个个洞里穿好了,自然就知道用的是什么颜色的绣线了……” 安媛低声说着,手中的动作虽慢,可是片刻功夫,却已在那莲台上添了半朵花瓣。 林贞娘歪着头看她,忍不住问道:“既然做不好,何必还硬要做呢?我、我不是,只是……” 她讷讷着,不知自己表达得是不是不得当,安媛却已明白她的意思,“我娘说,”在打断林贞娘的话后,她垂下头,静默片刻才接着说道:“我娘说,人不能一辈子都靠着别人。若是她和我兄长们在世,自然有人照顾我,可若有个万一……所以,我得学着照顾自己,就算有朝一日,没人照顾我了,我也能自己活下去。” 林贞娘沉默着,过了一会儿才低声道:“jiejie不觉得不公吗?连老天爷都这般不公……” 安媛歪了头,停下手中的动作,静了片刻才又展颜笑道:“为什么要怨呢?我娘待我好,我两个哥哥待我好,就是我爹在世时也待我好,还有,山虎哥也待我很好……世事哪会尽如人愿?我能有这么多人待我,已经是老天爷厚爱我了,我要是还要怨老天不公,未免太不知道惜福了……” 安媛低声说着,娓娓细语,面色平和,虽是坐陋室、着布衣,却仿如身处华宅,一袭锦服。此刻,午后的阳光投入小屋,落在她的面上,衬得她那双黑眼亮如宝石,闪烁着耀眼的光芒,竟好像比常人的眼眸还要亮上几分似的。 林贞娘默默地看着,竟一时间有些呆住。居然是不怨的?! 无论前世今生,虽然知道自己得努力再努力,可是却也不免暗怨老天不公,觉得是老天爷在耍她。可是,这个并不比她强,甚至比起她还被老天爷错待一分的少女,居然说不怨…… 垂下头,林贞娘自嘲地笑了下,摇着头,心里却是泛上一种说不清的滋味。 两人在房里低声细语,起先还能听到外头传来说话声,但渐渐的,声音就越来越远,最后归于安静,竟好似外头的人已经散了。 林贞娘在恍惚中醒过神来,忙起身告辞。安媛还要留她,林贞娘却执意不肯。安媛无奈,只得将她送出门。 迈出门去,果然外头的人已经散了,只有刘原一个还坐在正屋前头的小桌上。一听林贞娘说走,他就道:“许大娘说了烙两张饼给咱们吃……” 这个吃货…… 林贞娘拿眼瞪他,呶了呶嘴,刘原撇了撇嘴,看看扶着门的安媛,只得嘀咕道:“总得打个招呼再走。” 林贞娘白了他一眼,还没说话,忽听西厢“吱呀”一声。 抬眼看去,却是那沈墨亭从那门口放了花盆的屋子里走出来。 沈墨亭从屋里出来,抬起头,与林贞娘四目相对,不禁扬起眉来,“咦,真是与姑娘有缘,竟是在这儿又见着了。”说着话,他又看向安媛,“今个儿阿媛打扮得真好看……” 安媛笑笑,却是垂下头去,没有应声。 林贞娘皱眉,还没说话,就突听一声低笑。那隐在晾衣架后头的王七家媳妇探出头来笑盈盈地睨着沈墨亭,笑道:“沈师傅就是忙人,今个儿和这个有缘,明个儿和那个有缘的,就不怕成天缘来缘去的,缘份太多把你给压趴下了!还有啊,成天介夸人姑娘好看,怎么没见你夸夸嫂子我呢?” 被那王七家媳妇打趣,沈墨亭也不恼,反是笑着拱了拱手,“可不是,竟忘了说嫂子今天好看呢!是我该打……” 睨着沈墨亭脸上的笑,再看安媛有些不自在的表情,也知那王七家媳妇的话让安媛不舒服了。就是她,也觉得自己好像被绕进去了似的。不过…… 晃了晃脑袋,她也不搭那腔儿,径直往倒座房的厨房走去。 打个招呼,趁早走人。 可是才走到门口,她就听到里头传来安容和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