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赏菊宴(二)
明珠随安王去书房,两人对着一份名册看了半天,明珠指着名册上一个名字问:“郑德阳,是什么人?” “此人年轻时战功显赫,威名远扬,封为东关候,常年镇守在东北边关。太后生辰在即,皇恩浩荡,召他回京,一为贺寿,一为探视他家中高堂。近日听闻他已回京城候府,便具帖相邀,以示敬重。只是这样的赏花宴多为命妇贵女和年轻人喜欢,他未必肯来,若要来也是他家女眷来。” 明珠垂下眼帘,睫毛微微颤动,自语道:“郑德阳,好熟悉!我好像还听到过与这个名字相关的别的名字……” 明珠坐在一副精致的黄木根雕条凳上,那条凳不长不短,一个人坐嫌富余,两个坐又太近,因为要看名册,安王不知不觉靠近她坐下来,两人说着话,没察觉到有什么不妥,此时安王看着垂眸沉思的明珠,闻着她身上清新淡雅的香气,才忽然发现他们挨得这么近。 明珠抬起头来,眼神仍是迷茫,轻叹口气:“但愿明天他家来人,我想我是认得他们的!” 安王看着她:“为何对名字感到熟悉,又不能确定是否认得?” 明珠站起来,慢慢走了两步,忽然回身对他妩媚一笑:“因为你的夜茜草啊!我的脑子坏掉了,前尘往事,许多都记不起!” 说完头也不回,很快走掉了。 安王独自在那凳上坐了半天,很是郁闷:这夜茜草的罪名,还要背负多久? 安王去上房沐浴的时候,明珠已睡下,紫檀香木座六扇十样锦艳丽牡丹图屏风后,新换的粉紫色帷幕遮垂下来,侍女们都遣在外边候着,显然是睡着了。 听琴轻声说:“王妃娘娘让奴婢们侍候王爷!明日府中宴请宾朋,娘娘恐精神不够,怠慢了客人,早早睡下了!” 安王点了点头,犹豫一下,捺了帷幕进去,淡淡微光照见罗帐内,明珠抱着个方枕,侧身而卧,棉被只盖到腰部,露着肩膀,粉红细纺绢衣贴在身上,轻软单薄。 安王将棉被往上拉了拉,替她遮住肩膀,准备离开之际,他伸手摸了摸明珠的脸,柔滑细腻的感觉通过指尖直达心底,让他感到惬意。那天幸好控制住没打她那一巴掌,这样凝脂般粉红娇嫩的脸上留下一道印痕,岂不是大煞风景,她也会更恨自己。 早睡早起,明珠第二天果然比平常早了一个时辰,她梳洗妆扮完毕,安王也刚好进得门来。 昨晚明珠一开始拒绝出面应酬客人,后来又忽然很感兴趣于这场花宴,安王感到不解,他想尽力控制住她,却是看不透她,这女子心思飘忽不定,就像她的棋风,诡异无常。你以为她会这样做,她偏不是,反其道而行之。 办花宴需要盛装会客,明珠今天的装束自然是亮丽夺目,艳光四射,安王注意到她裙边系了七彩宫绦结绕的凤牌,唇角微不可见地轻扬一下。 看着安王身上明黄色盘龙锦绣外袍,头上缀了珠玉的金冠,明珠微微皱了皱鼻子,安王问道: “有何不妥?请王妃明示。” “没什么,王爷身上有龙气,不习惯而已!” 平日除了上朝,安王很少穿御赐的明黄色蟠龙服饰,多着玉色或纯白色锦缎外袍,虽然也绣有九龙盘绕,尊贵昭然,却并不影响他那种谪仙般俊美飘逸绝尘的气质。 这一身明黄,过多渲染了权势和威慑,他看起来有点陌生。 陌生?明珠为自己这个念头错愕了一下:我跟他很熟了吗? 这时秦mama进来禀报:“王爷、王妃娘娘:阮mama带了管事mama们在前院等着回话呢!” 明珠点头:“我就来!” 她得听一听阮mama她们将园中各样大大小小的安排事项说一遍,心中有个底,这是她的行事作风,要做就做好,不打糊涂仗。 听琴随后进来,说道:“早膳已备好,王爷和娘娘先用了早膳,再听阮mama回话不迟!” “嗯。你们也要抓紧时间吃点东西,阮mama她们估计没用早饭,给她们备一桌子,一会忙起来就什么都不记得了,饿久了容易伤身……走吧王爷?” 明珠是一边走一边说,回头见安王还站在原地看她,便喊了他一声。 安王与她并排而行,含笑说:“王妃很会体恤身边婢仆!” 明珠看了他一眼:“她们照顾我,我体恤她们,这是互惠互利。就像你我,你不给我好处,我怎会诚心帮你?” 安王没了笑容:“这话无趣了吧,夫妻间讲什么互惠互利,我们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明珠前后看看侍婢们离得远些,说道:“夫妻有很多种,我们这种就只是凭各自利益捆在一处!” 安王抿了薄唇,眼有厉色:“王妃慎言!本王警告过你,若是再闹笑话……” 明珠吃吃一笑:“王爷别生气啊,知道今天是你生辰,一大早惹你不高兴真不好意思!不过你放心,今天我会表现良好,一定!” 饭桌上,明珠吃完了甘mama专为她做的鱼rou粥,见安王绷着个脸在吃他的白米饭,便出其不意地往他面前放了一个热乎乎的红皮鸡蛋。 安王一楞:“这是什么?” 明珠笑道:“没见过吧?乡间民俗:小孩儿过生日,长辈给他一枚红鸡蛋,以示祝福,吃了就会平安健康,逢凶化吉!” 安王皱眉拿起那个红鸡蛋左看右看,问道:“可现在这只鸡蛋是你给我的,你算什么长辈?” 明珠眨眨眼:“我不是长辈,这枚鸡蛋是甘mama染煮的,她怎么说也是有年纪的人,在王府多年,算长辈吧?” 安王不置可否,将红鸡蛋放过一边。 明珠说:“你不喜欢这个?还有一样——出来吧!” 就见花鸟图屏风后边转出雪儿来,双髻缠珠嵌玉,银丝串耳垂至肩上,粉绿秋衫,石榴红长裙,系着鲜艳的五彩丝绦,打扮得俊俏靓丽,手上端着一个托盘,上面一圈堆雪砌玉的圆形物体,犹如麻姑献寿桃一般,她轻移莲步,走到安王身边,微笑着将托盘放在他面前,殷勤说道: “王爷,这是生日蛋糕,王妃娘娘特地交待为您做的!” 明珠笑道:“雪儿做点心很有一手,她愿意做,便让她做了。这个,又甜又松软,很好吃的!” 安王说:“这个,也有祝福之意?” 明珠点头:“是的。跟那个红鸡蛋有得一比!不过吃这个有讲究:要点蜡烛,要许愿,然后邀了众人一起来分享!” 安王站起身来:“等吃到这一口,我的客人们就该打道回府了!心意领了,雪儿姑娘辛苦!你吃好了吧?咱们现在该到前院去。” “还没见阮mama呢!” “让她们到前院厅堂来说吧!” 安王上前几步,不理会明珠退避,一把拉了她的衣袖,捉住手握紧了就往外走。 身后,雪儿一脸失望懊恼之色,咬着唇想了一想,同众侍女一起跟随了去。 甘mama走来,看着那只雪白的蛋糕啧了一声:“这算什么祝福?白惨惨的一点喜庆味儿都没有,小喜,你们拿去分吃了罢,务必吃完,一点都不准给我剩下,看着都觉不吉利!” 负责擦洗饭厅桌椅的婢女小喜走来,笑嘻嘻地悄声说道:“mama,王爷喜欢那个红鸡蛋!” “真的?他吃了?”甘mama眼睛一亮,昨儿秦mama提醒王妃明日是王爷生辰,王妃问那要怎么办?秦mama告诉她宫里会赐礼,赐宴席来,娘娘只需为王爷备份特别点的礼物就行。王妃就说煮个红鸡蛋吧,大家都吃了一惊,说这是乡间习俗,怕王爷恼。王妃说:乡间习俗怎么啦?与民同乐,王爷也是一样的人,有祝福送到他就该高兴了! 小喜说:“他收起来,带走了。怕是要像我小时候那样,玩上一阵子才舍得吃呢!” 甘mama哈哈笑,伸手点了小喜的额头一下,一老一少乐开了花。 前院厅堂,安王和明珠刚听完阮mama和众管事禀完话,守在厅前阶下的家仆便来报说侧妃娘娘带着四位夫人前来请安。 安王说:“请进吧。” 明珠示意阮mama可以走了,阮mama和众管事躬身而退,出了厅去。 少时,林静娴带着春夏秋冬四位美妾,盛装华服,袅袅娜娜地进来,也不敢抬头看,垂首低睑,就深深福了下去: “王爷万福!王妃娘娘万福!” 安王温和地说道:“不必多礼,一边坐下吧。” “谢王爷、王妃娘娘!”林静娴规规矩矩到一边坐下,那四位美妾却只侍立在她身后。 安王喝了一口茶,问道:“侧妃身子可是好了?” 林静娴娇怯怯地答:“谢王爷关心!妾身都好了,今日府中有盛宴,妾身不能只顾着清闲,特意带了几位meimei,一起来帮忙招待客人!” 明珠冷眼看林侧妃,今天她应是花了大心思在这副装扮上,头上翠华闪耀,颈间珠玉环绕,身上大红锦绣襦袄,配碧青色烟罗长裙,宫绦串玉,流苏艳丽,晃眼看去倒也一身富贵逼人,只是那身形到底太弱,撑不起架子,脸上打了脂肪,红红白白,还经得看两眼。 “林侧妃,你今日歇了罢,既然有王妃我出面,便不劳你出来!” 明珠一开口说话,就直接将林侧妃的满腔热情泼灭掉。 林侧妃变了脸色,柔弱地抬起头,含情带泪的眼睛看向安王。 安王看着明珠说:“王妃何出此言?侧妃也是为着分担你的辛苦,宾客中会有如她一般身份的,正好由她接待!” “如她一般身份的,自然是随在主母身边来,我一语带过便可以了。难道还需要她站在我身边,也来说上几句客套话不成?” “有何不可?” “我不需要!”明珠执拗地说。 安王想了想:“王妃不喜欢侧妃,就让她站得稍远一些。” “我是不喜欢她,也不想让她以你侧妃的名义出现在众人面前!” “为什么?”安王不解,有点生气了。 “此次来赴宴的命妇贵女中,必有我昔日闺中女友,我董明珠向来要面子,不想让她们知道我嫁个夫婿早已纳了妾室,我丢不起这个脸!” 听了这话,林侧妃飞快地看了安王一眼,低下头。 安王静默了一下,淡然说道: “王妃真是语不惊人誓不休!你道你那些闺友所嫁夫婿就没有纳妾的吗?” “也许有,不能是全部,总有不纳妾的!” “现在不纳,日后总归是会的!” “一定有不会的!”明珠看他一眼,又看向林侧妃:“我出面迎客,便一定不要你!你可以恨我,这天下不能容人的也就是我一个,让人恨恨无妨!来年换一个王妃,王府还会举行花宴,你再出面应酬也不迟!” 安王冷笑:“又说混话!你这不是自欺欺人吗?就算不让她出面,无人不知安王府有侧妃!” “总有人不知道的?瞒过一人是一人,瞒过一时是一时!”明珠很无赖地说道:“总之你若让林侧妃出面就趁早说,我没脸见人,我回避!” 这时张总管在厅外禀报:“贞兰公主与附马都尉携小世子到,车辇即刻到达正门!” 贞兰公主,是十多位同父异母jiejie中唯一一个与安王亲近些的,必须亲自到门外迎接。 安王冷着个脸,站起身:“准备乐礼,本王和王妃就来!” 他看也不看林侧妃,只淡淡说:“送侧妃回芳华院,好好歇着吧!” 然后也不邀明珠,自顾往厅外走去,明珠无所谓地抿嘴一笑,起身跟了上去。 林侧妃一时楞在当场,满心以为今天可以露个脸,认识一下王爷的亲朋好友们,谁想被王妃一棒子给打了回去!而王爷,竟然没有坚持要她跟着! 失魂落魄地,她泪流满面,抖索着手,怎么也摸不着袖笼里的手帕,还是春兰上前翻了她的袖子,才给找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