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七章 寒心(两章)
春光虽好,但总有那么大半月的时间春雨连绵直蒙人眼。 好在,春雨不像夏雨那般狂躁磅礴,它柔和细密的很。 漫撒下来,只愈发点透了绿叶红花,柔顺了无骨的杨柳枝条。 刘秀是乡野间长大的,向来只把毛毛细雨当雾,因而回来时不肯叫宫人们使华盖,到了却非殿浑身都像落了层细纱。 郭圣通好笑,拿手在他脸上一抹,全是水汽:“也不怕回头得了风寒。” 他拉着她坐下:“朕哪那么娇贵?” 又问她这一天好不好?辅儿好不好? 辅儿落地后,怕见风受寒,郭圣通为了照顾他便又不去前殿了。 现如今刘辅总算满了一岁,健健康康地立住了。 郭圣通笑着道好,叫人把刘辅抱来。 刘辅已然在学话了,只是因着眼馋哥哥的猎狗学会的第一个字竟然都是阿宝的“宝”。 阿宝听见人叫它,就颠颠地跑过来,在榻下打转。 刘辅此后一发不可收拾,见了谁都叫宝宝。 刘秀笑着接过刘辅,还不等捏捏他的笑脸,他就裂开嘴软糯糯地喊道:“……宝……宝……” 刘秀哭笑不得,拿手点了点他额头:“你父皇还没有狗讨你喜欢。” 郭圣通笑:“这也就是阿宝不在,要是在的话,早哒哒哒跑进来汪汪汪地叫个不停了。” 刘疆疼爱弟弟,但却怎么都不肯把阿宝留下。 他坚持的很,“阿宝是我的狗,弟弟要母后再给他养。” 刘疆虽是哥哥,但也没有叫他割舍爱宠的道理。 他也才四岁,是个孩子呢。 只是龙山犬难得,自阿宝那窝后一直没有小狗再落地。 刘辅想要,也得等着。 好在这孩子不像刘疆,凡事没那么执拗固执。 阿宝不在的时候,他想的紧,却也只是嘴上念叨。 刘秀一逗他玩,他也笑起来。 只不过,满嘴的宝宝宝宝到底叫刘秀又好笑又好气。 外间响起了纷乱的脚步声。 刘辅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从刘秀怀里往下蹦,好悬被抱住。 一面蹦,还一面大声嚷:“……宝……宝……” 须臾后,阿宝果一阵风地卷进来,伸着舌头哈着气直笑。 刘秀纳罕:“这孩子还真是,怎么就知道是疆儿回来了?” 说着嘴里又泛起酸意来:“朕天天回来可没见着他这么激动。” 郭圣通忙给他顺气:“孩子嘛,都喜欢猫猫狗狗的。 你自己说的话,可不能这么快就忘了吧?” 一时,刘疆洗漱更衣过来了。 刘秀问过了他今日的课业后,一家人便开始用晚膳。 毛毛细雨仍在下着,拂到窗前淡淡的一点影都没有。 几只燕子斜飞上屋檐,融进薄烟里。 宫灯逐一被点亮,氤氲开一殿光明。 虽是亲兄弟,但刘辅和刘疆一点都不像。 刘疆爱吃的虾仁炖鸡蛋,他尝一口就吐,却爱吃煮的流米油的小米粥。 用过晚膳后,刘疆去书房写太傅布置下来的课业。 阿宝虽和刘辅也好的很,但到底还是主人最重。 刘疆一走,它拔腿也跟着走,半点都没有留恋。 白虎殿掌事说的没错,龙山猎犬待主人最是忠诚。 刘辅见了,便要跟着一道去。 郭圣通不让他去,沉着脸说他:“哥哥去做学问,你去做什么?快别裹乱了。” 要是母后宠惯着弟弟,也不管他愿不愿意就要弟弟跟着去,刘疆肯定是不高兴的。 可现在弟弟被母后说的泫然欲泣,他又怪不落忍的,“母后,让弟弟跟阿宝在一旁玩也不碍事的。” 郭圣通还是摇头,她专心念医书时外头人脚步重了她都不舒服,何况疆儿这么别扭的性子。 刘辅见哥哥说话都不好使,终于哇地一声委屈哭了。 刘疆爱怜弟弟的心达到了顶点,坚持要带他去。 这孩子! 郭圣通瞪他:“去吧,去吧。” 就是怕刘辅去了捣乱惹他生气,他倒觉得她狠心。 他们兄弟和阿宝一走,殿里霎时清净下来。 郭圣通和刘秀照旧各占了张书案,一个看医书,一个看奏折,都惬意的不行。 羽年好笑,偷偷和青素道:“孩子不在时想成那样,都在了又嫌聒噪。” 青素刮她的鼻子:“谁都敢说!”又笑:“去年年末嫁了常夏,今年就到你了,看你儿女成双后是不是一样。” 说起嫁人,羽年立时羞红了脸,垂下眼走开:“就你能欺负人。” 殿里只安静了一个来时辰,便又热闹起来。 刘疆气冲冲地走进来,小脸铁青。 阿宝身前身后跟着。 刘辅的奶娘牵着刘辅,他瞪着大眼睛一脸无辜。 可郭圣通一见就知道定是刘辅去了之后一个劲地和阿宝玩闹,把刘疆给惹生气了。 怪谁呢? 怪他自己。 她故意问他:“怎么了?哪又不高兴了?” 刘疆满肚子的火气只得强咽回去,蔫蔫地:“没什么。母后——”又看向刘秀:“父皇,孩儿课业完成,去睡下了。” 刘秀点头。 等孩子都出去后,郭圣通才从宫人嘴里知道详细情形。 比她想象的要糟糕的多。 刘辅追着阿宝满屋子跑,一下绊倒了把书案撞翻了,染透了刘疆心爱的那卷山海经。 那是他一面看一面提笔做批注的,还根据书里描述画了那时地图,真真正正耗费了心血。 就这么报废了,怎么能不心疼? 偏生刘辅还瞪大眼睛看他,一脸哥哥你怎么把它放在这的样子。 刘疆当时气的就说不出话来了。 郭圣通听了笑的不行:“我就知道,他得气的够呛。” 刘秀无奈,又不好当着宫人的面说什么,等夜里歇下了才一把搂过她来:“哪有你这样的母亲?看着孩子伤心,你笑的那么开心。是不是太坏了点?” 郭圣通坐起身来和他较真:“你知道什么? 我都说了不叫辅儿去,就是怕他害他哥哥念不好书,惹他生气。” “行,行,行。”他好笑,扯她躺下,“我说你一句,十句等着我。” 上回朝臣们闹着让他纳妃,叫他拒了后转身去逼桐儿。 他知道的时候,已然迟了。 当时血就往上涌,冲的太阳xue嗡嗡地疼。 这些个朝臣! 还有没有上下尊卑了! 他暴跳如雷,立时就叫起辇往却非殿赶。 结果走到半道上,便见他们霜打了一般的往回走。 他叫赵昌海去问了才知道,原来是叫桐儿气的。 他的心立时舒展开了。 他还真怕,她委屈自己答应了,回头又满心的不痛快。 他知道嫁给她,她是被迫的,心底始终有些不快。 他为此答应了岳母,定会一生一世待桐儿好。 如今虽做了皇帝,也没有反悔的道理。 毕竟美人虽多,但却都不能入他的心。 像现在这般守着桐儿和两个儿子,平淡温馨的,哪不好呢? 要是弄一堆嫔妃回来,见天争风吃醋不说,还会寒了桐儿的心,连带着两个儿子都要和他疏远了。 讲起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真变成个孤家寡人了,有什么意思呢? 如今天下未定,他时常要亲征。 倘若后宫不稳,他还得两头担心。 这么一想,他心头熨贴极了,手指穿过她柔顺的发间,“桐儿,我又要亲征了。” 她愣了一下,但自和他成婚以来便是时常分离,倒也慢慢习惯下来了。 当下笑了笑,安心地窝在他怀里:“行,我知道了,你安心去吧。” 他的手停住了,长叹了一口气:“等以后天下太平了,我就守着你,哪也不去。” 她说好,又调侃他:“到那时,就该嫌我人老珠黄又善妒了。” 他摸摸自己的脸,“你要人老珠黄最少得到五十岁,到那时我都六十五六了。 你只怕要嫌我老昏了头,天天说胡话吧。” 明明这会还是青春正好,但叫他这么一说她也彷若看到了老的头发都白了的样子。 莫名地,竟心生向往起来。 前世,他们结发为夫妻,却没有白首不相离。 今生大概是可以的吧? 她眼里忽地就起了水雾,忙闭了眼,含糊道:“快睡吧,我困了。” 他把她整个搂进怀里,“嗯,睡吧。” 心里安静,睡的也就快。 再一睁眼,便是第二天了。 刘秀出征总是最后告诉她,但其实底下都忙活了好一阵子了。 她知道的时候,离出征已经只有四天了。 她叹了口气,抓紧时间给他做了两身贴身中衣。 出征在外,哪有机会洗刷那么干净? 只能是多做两身衣裳了。 等衣裳做成,人也走了。 她坐在却非殿里,瞧着史官提笔写上:“夏四月丁巳,幸邺。” 又过了一阵子,再添上:“己巳,进幸临平。” 皇帝亲征算不得小事了吧,可到史官笔下也只有短短一行,寥寥几字。 其间所有波折艰辛,尽皆隐去。 她有时候也好奇,她前世落在史官笔下会是个什么样子呢? 能超过一百字吗? 只怕难。 而后人就要从这简单的描述中去感受她的一生,进而琢磨她的脾性喜好。 说起来,也是够荒唐的。 就像大名鼎鼎的孝武陈皇后,谁不说她骄矜跋扈? 可谁亲眼见着了? 但没人管,人都只说自己想说的。 郭圣通也不管。 她死后随便后人怎么说她。 那又能如何? 左右是不知道。 左右她是为自己活,又不是为那名声活。 好不好,歹不歹,又能怎么样? 刘秀一走,疆儿要念书,辅儿觉多,她到底比从前寂寞多了。 成日里倚着窗看书,也总觉得看不进去。 既看不进去,便找人说话吧。 刘荷花去岁也生了个儿子,和刘辅差不多大,正好带进来和刘辅玩。 孩子有了玩伴,一时半会是想不起找母亲的。 两人便挪到一旁说话。 刘荷花的娘家始终都是个填不满的窟窿,满足了父亲和母亲的花销不算,还得给弟弟安排差事娶亲。 如今天下未定,汉室也不富裕,帝后逢着大年节宫里都不添置什么。 贾复却宁愿自家过的紧巴巴,也不让刘荷花为难。 可人心都是rou长的,瞧着娘家侍女仆役的吃穿都比自家孩子好不说,还得受父母埋怨,嫌她弟弟的官小了。 气的刘荷花柳眉倒竖:“说句不该说的话,贾复托关系找人要是被捅到陛下那去,他都脱不了身。 他们却还不知足,只当女婿是应该的。 昨天又打发人来和我要银子,张嘴就是三千两。” 她渐渐红了眼:“我哪有这些银子?他们也不管,只觉得女婿家不是自个家,不用替他想着怎么过日子,能多刮些就刮些。” 她满脸悲切,郭圣通都不知道从何去劝,只能默然听着。 那到底是她亲生爹娘,她自己抱怨的,别人抱怨了未必好受。 “贾氏族里对我这样贴补娘家,不是没有怨言。 我也知道我不对,原来也下定了决心不理睬他们。 可……心软啊,还是心软。” 她忍泪道:“我只觉得对不住贾复,要是那会他和我和离了。 没了这么多糟心事,说不定过的多好呢。” 郭圣通见她越说越不像样子,忙正色道:“说什么胡话。 贾复这么用心用力,为的是什么? 还不是为了你?” 等刘荷花走后,她和羽年感慨道:“刘荷花娘家以后再想靠她,只怕是靠不住了。” 女儿女婿这般掏心掏肺的,都换不回来他们的笑脸,还当是应该的。 这也就是刘荷花还对那点亲情存着痴心妄想的心,若不然依着贾复的手段还有不能叫他们老实的? 不过是怕刘荷花心里过不去。 羽年也叹气:“若贾夫人母亲是后娘,她只怕还好受些。 可偏生不是,还一点都不疼她,为了自己喝她的血都成。 时候长了,再热的心也冻硬了。” 闺友的家事不叫人省心,但军政大事却顺利的很。 大司马吴汉击五校贼于箕山,大破之。 五月,刘秀进幸元氏。 辛巳,进幸卢奴。 六月,冯异领命平川中。 彼时公孙述割据川中,聚众数十万,刻造天下牧守印章,备置公卿百官。 又遣将军李育、程乌率兵数万出陈仓,欲联合当时关中的割据势力吕鲔,进攻三辅。 冯异连战连捷,大破李育和吕鲔。 李育、程乌和吕鲔逃往汉中。 川中由此平定,委实是炎炎夏日里最能叫人消暑的了。 征虏将军祭遵又于涿郡杀张丰,可谓又一大喜。 到了七月,刘秀也终于重新回到了洛阳。 她刚嫁他时,他出征她是无动于衷的。 后来动了心,就牵肠挂肚起来。 然而到现在,忐忑和激动都少了很多。 因为,她知道他会好好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