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真相与假象
审讯室的门再度被关上，不大的空间内只有他们两个人。萨博坐到了这边的椅子上，双手交叉，未等他发问，对面的女人就率先开口：“现在才想起来想我请教吗？” 嘲讽的口气，她用上了“请教”这种词汇。 “请教？”萨博重复，语气平淡，对她说，“我只不过是来确认一些事罢了。” “没错，你是该好好确认一下，”安娜斯塔西娅勾起嘴角，蓝眸闪着光亮，低压声音，咬字清晰，道，“因为你们根本稳不住这个政|权，对吧？” 尽管身着囚服、剪短了头发、戴着镣铐，可抬头挺胸坐在栅栏另一面的女子哪里有阶下囚的样子，反而依旧像是那个高高在上的世界贵族，尖酸刻薄地吐出了过分的话语。是的，之所以要用“尖酸刻薄”和“过分”这两个词，是因为……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她也不算说错了什么。 这一点，作为世界会议筹备组组长的萨博自然深有体会，大多数地方的牵头者期待的只是能够分割的革|命果实，兴许这也是他们为何如此积极于推翻天龙人政|权的原因之一。 看到对面的男子脸色微变，安娜斯塔西娅知道自己说中了。 她眯了眯眼睛，继续道：“你以为自己一呼百应？少开玩笑了，他们根本就不是在响应你们的号召！没有人对你们描绘的那美丽新世界感兴趣，他们只是想推倒我罢了。” 瞬间蜂起的反抗者们，有多少是真心实意真情实感地为了那面自由的大旗而奋斗呢？又有多少只是顺应局势的******、趁机大捞政|治|资|本占山为王的家伙呢？ “醒醒吧，”她嘲笑道，“这世上从来就没有过什么‘追求自|由’，有的只是‘追求特|权’罢了。” 隔着海楼石栅栏，他呼出半口气，理智地反问：“那又怎样？就因为这样就止步不前了吗？” “往前？你打算怎么往前？”历史在八百年前就已经终结了，她想要如此说，却被打断。 他道：“即使这会是种无比艰难痛苦的割裂，我们也有信心去实践。你给我们留下的是一个怎样的政|府，你自己清楚。所以哪怕这会是个相当漫长的过程，我们也不会放弃。” “我留下的？”带着nongnong的笑意，她眨眼，就差一点儿就真的笑出声，“看来你还不傻嘛……” 是的，经过马绍尔群岛的事件后，萨博已经彻底知道眼前的这个女人有多能演。她欺骗了所有的线人，除了伊曼纽尔，所有的情报都指向弗罗洛·安娜斯塔西娅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是故他就相信了那百分之九十九的假象而忽略了百分之一的真理，尔后在马绍尔群岛亲眼见到这个女人时……才发觉事情和想象中的有着千差万别。 换言之，或许还能有一个更加可怕的推论，那就是她之所以能做到这点，是因为……她知道自己身边的卧底都是哪些。 而她给革|命军留下的这个政|府……真才实干的官员们早就被她染血的双手杀得干干净净，剩下的是哪些自然就不言而喻。这样纯粹恶心人的烂摊子…… “你是故意的，”他皱眉，对她道，“把固执的五老星推给我们当顾问也是。” “什么？五老星？他们在你们那里吗？”她愣了一下，震惊的样子装得倒是很像，然后像是回想了几秒，才回忆起那段往事，“我只是对他们说，‘如果对我不满意的话，可以去更加有希望的地方’而已。” 四年前，火拳的公开处刑后，弗罗洛·安娜斯塔西娅被除名、成为了全世界头号的政|治|犯，在仅仅三个月后，她就返回了“圣地”玛丽乔亚，拿回了世界贵族“天龙人”的身份。再然后，在她称帝登基的时候，强势地废除了五老星制度，并把五老星驱除出了圣地，在那之前的某日，她以突然视察的名义与五老星会面，没人知道她与五老星单独谈了些什么—— “谁在乎你们的想法和手段，从今以后领导世界政|府的只能是我。啊是吗？如果有什么其他的想法，就滚啊，去找你们心目中更合适的家伙们。虽然我这个人一向宽宏大量，但是……我不希望在我的18岁生日前再听到什么‘政令不出玛丽乔亚’的段子。” 她的确没让五老星去投奔革|命军，她只是小小地暗示了一下。 谁知道他们这么聪明……呢。是的，他们掌握的机密让他们的价值如此之高，只要走出世界政|府一步，就能成为各个组织争夺的对象。然而……安娜斯塔西娅不屑，没了世界政|府，他们还以为自己是谁？ 她眨着眼睛，对萨博说：“也是呢……如果他们真的投奔到你们那里，也不是不可能。毕竟我们天龙人不要的垃圾，总有贱民们如获至宝似的去抢。听闻萨博君小时候就有从垃圾堆中挑挑拣拣的爱好了啊……” 凭自己的力量击碎绊脚石算什么本事？把顽固不堪的绊脚石丢到敌人家里让他们闹心才是最好的。 ……所以，从她把五老星丢出去到革|命军把五老星——当然，主要是为了五老星手中的情报——收留于总部都是她的预谋？ 萨博紧紧抿着唇，像是压抑着自己的情绪，低沉的声音带了几丝沙哑：“你……到底有多少是戏？” 他这一句话轻易挑起了女子的怒焰，她猛地抬高声音，尖锐地喊了出来，尾音破音：“你们才是一出大戏！！” 大戏？把世界政|府渗透成筛子吗？凭自己本事塞进去的卧底为什么是戏？不……不止是这样…… 他看向女子扭曲的神情，明白了一切。 ——。 她已经都知道了，从头到尾地那种。本应惊讶或震怒的事情，他却不可思议地松了一口气，感受到了自己的平静。 “安娜斯塔西娅，”萨博叫了她的名字，口吻毫无波澜，“虽然现在说这种话很可笑，但……很遗憾，起初，我们通过以马内……伊曼纽尔笼络到了有着‘复活’能力的你，是想让你加入革|命军的。” 弗罗洛·安娜斯塔西娅掌握着“起死回生的复活魔法”，这在玛丽乔亚并不是什么秘密。作为内应的伊曼纽尔从一开始就盯上了她，这张“复活”的大牌必须为革|命军所用，如果落到其他势力的手里后果不堪设想。 于是，伊曼纽尔一直等待着接近她的机会，直到她终于死干净了一户口本那年，终于得以接近那位小公主，对她伸出了手，温柔地说：“我们是同类人，塔西娅。” 他叫她塔西娅，为她绕口的名字创造了简单的昵称。 他说，他们是同类人，都是只身生存于圣地的小可怜。 后来，他成功了。至少他以为自己成功了。 伊曼纽尔取得了安娜斯塔西娅的信任，以关系亲密的青梅竹马之名。 “让我加入革|命军？”仿佛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安娜斯塔西娅笑了出来，身子前倾，手脚的镣铐发出响声，对海楼石栅栏外的萨博说道，“所以就把我推到马林弗多的战场上？” 被戳到什么痛处的前革|命军参谋总长脸色变得极其难看，理智被扰乱般吼了回去：“当时我能怎么办！我也很绝望啊！！” 海圆历1520年，“火拳”波特卡斯·D·艾斯被捕，按照新闻上的说法，是将在七日后于海军总部马林弗多公开处刑。这个意外像是打乱了时代的节奏一般，也冲击着大海上每个势力的棋盘。 恰好在地球另一面的萨博得到消息时，自然也和路飞一样，拼掉性命也得冲上前线去营救自己的兄弟。可是……摆在面前的是赤|裸裸的名为“现实”的不可抗力。他所在的位置，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在七日之内赶到马林弗多，哪怕全程坐着巨大的乌鸦在空中冲刺也到不了，最快……也需要半个月以上的时间。 他的脑袋乱作一团，当即就快崩溃在原地。龙先生和克尔拉及时稳住了他，反复说着“那可是白胡子海贼团啊”、“会暗示监狱内和附近的革|命军同党尽全力帮助”之类的安抚，然而并不能解决任何实质性的问题。 伊曼纽尔得知这件事后，和萨博通了一次电话，道：“不如，交给我吧，萨博先生。” “你能保证什么？”他怀疑道。 “我唯一能保证的，就是您的义兄完好无损地离开马林弗多。” “你要如何做到？” “只要交给你完美的结果就可以了，不是吗？至于方法……说实话，我讨厌被盯得死死的。” “……” 当时，伊曼纽尔对萨博的口气很大，似乎是这位天龙人也知道此时此刻的萨博除了拜托他没有其他的出路。也的确，那时的萨博除了把这件事托付给伊曼纽尔之外，就只能抱着电视看直播了。 ——他至少比美拉达好点儿，美拉达她只能抱着电视看直播。 客观来说，伊曼纽尔确实是个可怕到极点的男人。彼时的他已经掌控了整个“圣地”玛丽乔亚，每一处的宫殿、每一位天龙人的身边都尽是他的眼线。他也理解革|命军对自己不能完全信任的根源所在，所以放任了例如“侍女K”这种三面间谍的潜入。 总之，对于这位控制了整个圣地的天龙人而言，挑拨离间是再容易不过的事。事实上他也一直是这样做的，为了得到这辈天龙人中唯一能力有用的安娜斯塔西娅，数年间他一直让所有人孤立她，这样便只有自己一人能为她的全部依靠。为的当然就是这种时候。 火拳公开处刑前一周，玛丽乔亚的天龙人例会更是如此。他利用眼线们暗中挑拨，让玛格诺丽娅宫和肯德里克圣这两个家伙牵头，把安娜斯塔西娅宫推向风浪尖上。然后自己推波助澜，成功把她逼到了马林弗多的战场上。 他太了解她了。 伊曼纽尔太了解安娜斯塔西娅了。 伊曼纽尔圣太了解安娜斯塔西娅宫了。 他算得分毫不差，就算她嫌烦，懒洋洋地在动|乱最后在出手，也会动用自己“复活”的能力让一切风平浪静。 于是，安娜斯塔西娅这张“复活”的大牌，为了拯救火拳的性命，提前进入了历史的篇章。 当然，还需要一个最重要的收尾。 会议要这样告诉安娜斯塔西娅宫：“为了保证社|会的稳|定，阻止这场毫无意义的公开处刑。” 最终落在纸面上的记录要是这样：“为了最大程度地避免动|乱，需于公开处刑前处死海贼王哥尔·D·罗杰的血脉。原天龙人安娜斯塔西娅宫，利用此次大事件，趁机联合海贼、发动政变，所幸被及时识破未酿成大祸。” 萨博曾一度认为这样的做法是画蛇添足，但伊曼纽尔不这样认为。二人在事后为此吵过一架，睿智的天龙人坚持使用过一次的棋子就该丢弃，免得夜长梦多。 于是，他把这个故事补充完整，当做历史上微不足道的恶人结局…… 安娜斯塔西娅，全世界通缉的头号政|治|犯，赏金是零贝里，但是，若能取其人头，天龙人政|府承诺许一世荣华富贵。没有错，取其人头者，将有机会填补天龙人位置中，她腾出来的那个空缺。 ……用这种群|众|运|动的方法，把她赶尽杀绝。 同时，天龙人的内讧也会大大降低其作为统治者的威严，这对冉冉升起的革|命军而言百利而无一害。 这个一石二鸟之计，如果事情真的发展成这样，从某种角度上来说，还算省心。可是…… “你的卷土重来是我们唯一的失算。”萨博起身，走到海楼石栅栏前，低头望着坐在那里天龙人女子，神情复杂地坦白道。 “因为在你们的计划里，我应该随便死在世界的某个角落，从此销声匿迹，对吧？”安娜斯塔西娅把他的话接了下去，然后，也坦然，“但是我也有唯一的判断失误，就是当时复活了火拳。” 萨博握着旧水管的手紧了紧，没有说话。 她扬着下巴，继续道：“马林弗多当时的动|乱中心看似是继承了罗杰血脉的火拳，但实际是白胡子。当时我应该注意到这点的，但是却被伊曼纽尔给绕进去了。不……就结果而言，从我接受天龙人例会的那个指令开始，就已经落入你们和天龙人叛党的圈套了。我更正一下，完美无缺华丽可爱的我唯一的判断失误就是信了伊曼纽尔那个傻|逼的话。” “你……”站在海楼石栅栏和防弹玻璃组成的墙壁前，他皱眉，对她道，“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意识到这些的？” “是啊，什么时候呢……”安娜斯塔西娅苍白的脸上露出了浅浅的微笑，“不过等我意识到的时候，就只能把劣势变为优势了啊。比如说，你们能轻易接纳五老星，就是因为从火拳那里得到了我咒骂他们的情报吧。” 没有错，都是她故意演给艾斯看的。 萨博的神色显然不悦了起来：“所以你高调地表现出对艾斯的兴趣，让人误以为你喜欢他。” “喜欢？”啧了一声，她一脸的嘲笑，“注意你的措辞，为什么要用这种词语侮辱我？谁给你的勇气？我只是想办法通过那个男人把情报传给你们罢了。” 他闭上双眼，像是在极力控制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怒火，以至于嗓音都有了些许的沙哑：“我们是得到了你的假情报，安娜斯塔西娅，但是，来源并不是艾斯。” 来源不是那个男人？ 她挑眉，显然并不相信：“哈啊？你们不是兄弟吗？好得不得了的那种？” “正因为是兄弟，所以才不会用这种手段！”他睁眼，终是没有压抑住这份怒火，把矛头指向她。骤然爆发的霸气覆盖了整个审讯室，“你说出这种话、做出这种事就没有考虑过艾斯的感受吗！！” 如果是一般人，或许早就被他的气势镇住，更有甚者会直接晕倒在地。但是很遗憾的是，安娜斯塔西娅不是一般人。 她面不改色地直视着他的怒火，轻佻地、熟练地、准确地继续激怒他：“别人的感受和我有什么关系？我为什么要在乎贱民的感受？” ——造物主的后裔、高高在上的世界贵族“天龙人”凭什么要考虑其他人的感受？ 在日前，无数次无数次，那百分之九十九的情报都告诉萨博，没错，她就是这样一个目中无人刚愎自用的蠢货，他也曾如此相信着，可是……当这个女人在他面前，亲自表现出这副嘴脸时，他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不可理喻。 她的愚蠢和她的算计扭曲在一起，拧成了螺丝一般的螺旋，把理智侵蚀为熊熊的怒火。这大概也是她那浑然天成的本事之一。 一时间，他竟然被气得说不出一句话。 伊曼纽尔说的没错，萨博想，这个女人的卷土重来虽然是他的失算，但却是天赐给革|命军的礼物。她的性格只会加速天龙人政|权的瓦解，而她本人也恰好可以成为那个众矢之的的靶子。 “我会对她的强|权倾囊相助。”在写给革|命军总部的报告中，“以马内利”伊曼纽尔曾这样陈述。 那时萨博第一反应就是在电报中质问了回去：“所以，你就会支持她杀人如麻的残暴吗？” 他给他的回复只有简短的一句话：“我已经决定了。” 那一瞬间，年轻的参谋总长有了养虎为患的错觉。 克洛·D·伊曼纽尔掌握的权力太大了。几乎没有什么犹豫，萨博就把作为精英的侍女K和兵士K以“以马内利的线人”的身份安插了进去。从此，关于“圣地”玛丽乔亚的情报便多了一条直通革|命军的暗线。 直到前几日，看到伊曼纽尔安定地挂上那个虚职时，他才放下心来。 龙先生说，阵痛多少都是会有的。 可如今的情况恐怕是，阵痛多少都会被这个女人拉长。 “安娜斯塔西娅，”望着对面椅子上的女子，萨博逐渐冷静了下来后，缓缓开口，问道，“你‘透露’给我们的情报，到底有多少是真的？” 她抬头，张扬地眯起了眼睛，笑盈盈地开口：“你猜？” 这是个极其经典的答复。如果不是在这种场合下，如果不是面对这个女人，如果不是抱有这种糟糕的心情，他或许真的会开玩笑似的反驳一句，你猜我猜什么？ 可惜他没有那种国际时间。 他没有理会她的挑衅，进一步追问：“入狱也在你的计划之中吗？还是说你还有其他的阴谋？” 安娜斯塔西娅把自己拷在一起的双手举了起来，上面海晶石的手铐在纤细瘦弱的手腕上无比明显。她道：“我都这样了……我倒是想知道，你觉得我还能怎么翻盘？” 她竟然还有脸问出这种话？略带惊讶，随即沉寂了下来，萨博不以为意道：“我们已经知道伊诺奇岛的确切位置了。” 伊诺奇岛…… 微微皱眉，她似是破罐破摔般没有隐藏：“那又怎样？” 除非是“白胡子”爱德华·纽盖特那种等级的蛮力，否则没人能奈何得了那层上古的结界。就算有强闯进去的大将又如何？他出得来吗？更何况里面还有阿瑞斯坐镇。 萨博深深呼吸，对她警告：“但愿你没有给我们准备什么特别的惊喜，安娜斯塔西娅。” “我想也算不上什么惊喜。”她把双手放在膝盖上，坐得端庄，清了清嗓子用着无比做作的腔调，如此答道。 没来由地，因为她这样的语气，他感到了一阵强烈的恶心：这虚伪又做作的行为总是被上流社会称为贵族的礼仪。 “你的回答真是一点儿参考的意义都没有。”他道，“明天就是你执行死刑的日子了，没人会在乎你的谎言。” “谎言？”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有趣的表达，安娜斯塔西娅显然找错了他这句话的重点。本应被传达死刑日的她指着那有损她人品的词汇，偏头，一字一顿地对站在栅栏另一面的男子道，“我，从不说谎。” 安娜斯塔西娅从不说谎，她只是不习惯把真话全部说出来罢了。 安娜斯塔西娅说自己从不说谎？这真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 “从不说谎”这句话本身又是否是谎话呢？ 萨博刚刚压下来的愤怒又有再次飙高的危险，他盯着那个女人卖弄无辜的脸，咬牙没发作出来。 可看到他脸色的安娜斯塔西娅却开心无比，噗嗤一声，咯咯笑了出来。在他脸色愈来愈难看的时候，由浅笑变为了仰天的大笑。 “你这个疯子……”最终，他低低骂了一声，转身离去。 审讯室的门，被萨博用力关上。门框和门板撞击出了震耳欲聋的响声，在监狱的内部产生了阵阵的回音。 距离，弗罗洛·安娜斯塔西娅的公开审判与处刑，还有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