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特情张峰
三年前,蓝城市公安局东城分局刑警队。刑警队的小楼是一座上世纪八十年代的筒子楼,红砖瓦顶,由一座政府招待所改建而来。 那是八月三伏天里一个普通的工作日。中午,我独自一人坐在刑警副队长办公室里,嘴里叼着七星香烟,电风扇摇头摆尾地对着我吹。即便如此,我仍然是满身大汗地想着心事。 一周前,在蓝城市人民医院里,母亲被诊断为乳腺癌末期,且癌细胞已经扩散至淋巴系统。 医院走廊里,主治医生的话,字字撕扯着我的神经:“你母亲的病情已经发展到很凶险的地步,如果想保住她的生命,目前国际上只有一种方法:就是先用美国药进行化疗,有成效后再择机进行手术,如果一切顺利,生存下来的希望还是有。” 我是家中独子,父亲是普通工人,母亲罹患重病,我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 听到主治医生职业性的推断后,我如获救命稻草一般,忙问:“请医生快点给我母亲用药医治,早一点开始就多一点生存的希望。” 医生很理性地对我说:“按照以往病例推算,用美国药开展治疗,费用是很大的,大约需要一百万左右。你们患者家属要有心理和物质上的双重准备﹒﹒﹒﹒﹒﹒” 咚咚咚的敲门声,把我从思绪中拉回现实。我把手上的烟头捻灭,喊了一声:“请进!” 门被重重地推开,胖头肿脸的“李四儿”大咧咧地跨步进来,嘴里还在自故自地嘟哝着:“我去,敲了半天门还以为你不在办公室。” 说着一屁股坐在我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顺手拿起桌子上的七星烟,抽出一支点上,翘起二郎腿,眯着眼看着我乐。 李四儿本名李市,一起念警校时,插科打诨的人物,和我很处得来。我懒得叫他正名,张三、李四儿、王二麻子地叫下来,他就变成了我口中的“李四儿”。毕业后,他混来混去,混了禁毒支队一个探长,而我一路精耕细作地爬到东城区刑警队副队长的位置上。 他来我这儿,如同自己回家,毫无拘束。我心情烦燥也懒得搭理他,也就自己又点上一支烟,靠在椅背上,看着他不说话。 李四儿见我心情不佳,便装模作样地拧着眉毛对我说:“黎大队长,今天我来可不是蹭你烟抽的,哥们我有重要的事,和你商量商量。” “哦。”我应声答了一下,这小子来我这儿从来都没有正经事。哪家酒吧的女招待盘靓,哪家宾馆的夜莺活儿好,倒是他常和我谈起的。 李四儿见我心不在焉,懒得应酬他,倒也不生气,口中念道:“我去,不搭理我,看你一会儿不管我叫声哥。” 说完头也不回的向后面喊去:“进来吧,见见咱们的黎大队长。” 我的视线越过李四儿,向他身后望去。办公室外走廊里晃进一个人,瘦瘦的身材,白净面皮,鼻梁上卡着一副金丝眼镜,目测大约四十左右。 此人一进门,站在李四儿一侧,点头哈腰地冲着李四儿乐。李四儿瞅他一眼,不耐烦地斥责道:“看我傻乐个屁,这就是我跟你说的黎昂,黎大队长,打个招呼吧。” 说着李四儿面向我指着来人说:“他叫张峰,我的一个特情,今天他有事要和你汇报一下。” 说话间,张峰哈着腰,恭顺地转向我,看着我笑眯眯地说:“黎昂队长,你好,初次见面,您就叫我一声峰子就好。”说完还是躬着身子,望着我恭顺地笑着。 我看着他,竟从他的金丝眼镜后面,看到了两束贼光,顿时心生厌恶。但此人毕恭毕敬的模样,又让我发不起狠来。 我说:“我是黎昂,你随便坐,有事慢慢说。”然后甩给他一支香烟。 特情这号人物,就是俗称的眼线。这类人别的不干,专靠向公安机关提供各种犯罪情报生存,业务素质估且不论,单就这类人的生存之道来讲,我这个人从骨子里是不太认同的。 李四更加不客气,喝斥着张峰说:“先给我和黎队长倒点茶水,再抽你的烟。” 张峰口中连声应诺着:“嗯,嗯。”一边熟练地从我办公室角落中的杯架上捡出两只杯子,麻利地在饮水机里涮过,再从我办公桌一侧的茶桶里抠出一把茶叶,分别倒进两只杯子中,再从饮水机中沏上热水,一手一只拿给我和李四儿,然后自己点上我之前甩过去的香烟,站回到原来的位置,仍然笑眯眯地看着我们。 我陡然间有点诧异。此人进屋不过短短几秒,竟在寒喧中把我办公室的物品摆放全部摸清。从沏茶的熟练程度看,就是我本人也不过如此。想罢,我不禁开始警觉起来。 李四儿倒是满不在乎,像是习以为常,叼着烟,斜着眼,对张峰说:“你坐下好好讲,别漏掉什么细节。” 张峰看了我一眼,见我默许了,就坐在我办公桌对面的另一把椅子上,冲我和李四儿一抱拳说:“感谢两位老大。“ 李四儿点点头,示意他快点开始,我仍旧不说话,紧紧地盯着他眼镜后面的眼睛。 这是我当十年刑警养成的习惯,在未摸清对方底细之前,我喜欢沉默地观察对方。 张峰却也不回避我审视的目光,迎着我说:“黎队长,李老大知道的,兄弟我是一年前从号里放出来的。” 李四儿冲我点点头,表示认可,我兀自地吸着烟等着他继续讲。 “我当年进去,是因为贩毒,几袋海洛因的量,不小心竟掉了脚。” 李四儿在旁边插话:“他那个案子是我办的,他从沈阳那边分的货,刚进蓝城就被我们按住了。这小子挺有命,就他妈点海洛因,他愣是套着避孕套吞进去,来了个体内藏毒。我们要不是情报准,还真不敢动他。后来让他在厕所拉了两天,才算人赃俱获。” 张峰讪讪地笑着,说:“李老大,都是过去的事了。” 李四儿满脸地骄傲,看着我说:“哥们我搞毒品案子,还算行。” 然后又转头看了张峰一眼,示意他继续讲。 张峰说:“这不就这点事,判了我五年,进蓝城监狱劳动号改造。和我一个监区的有个哑巴姓刘,我们都叫他“哑巴刘”。平时看哑巴刘老实巴交的,日子久了,才知道他是个狠角色。云南往蓝城分货,纯度极高的海洛因他是总瓢把子。他掉脚时,因为只按住了一部分货,再加上他生扛死扛的,才判了十年。我入监时,他还剩二年刑期了。” 说到这儿,张峰用手指肚掐灭了手里的烟头,看到我盯着他看,便笑嘻嘻地解释道:“在号子里习惯了。” 然后搓了搓手指肚上的烟灰,继续说:“哑巴刘平时改造表现好,聋哑人嘛,也不会说话,管教可怜他,见我机灵,就安排我平时多照顾照顾他。我就在劳动时多帮帮他,回监区了,多关照关照他。他刚开始很是防着我,时间长了,知道了我也是贩毒的事,就和我亲近了一些。我跟着哑巴刘还学会了不少哑语。” 说到这儿,张峰故作停顿,炫耀地看了看我和李四儿,接着说:“哑巴刘的大哥是在缅甸那边跟着诺康混的。海洛因4号球,要多少有多少。他大哥也是看着哑巴刘忠心耿耿,为人也是实在可怜,就安排他来蓝城做总分货,负责以蓝城为中心向全东北市场拓展。 谁料哑巴刘刚到蓝城做了一年就掉脚了,但是哑巴刘确实挺能扛事的,从进局子到投监,他大哥的事半个字都没漏。他大哥也没放弃他,每个月都会安排人到监狱看望他,给他留大把的生活费。哑巴刘在监狱账上的钱海了去了,过年过节,想吃啥吃啥,丝毫不比外面差,我还跟着享了福了。” 李四儿打断他的话问:“你说的那个诺康,是他妈的在云南湄公河杀咱们中国人的那个诺康吗?” 张峰肯定地点头说:“就是那个诺康,哑巴刘大哥是诺康手下的大马仔,一直跟着诺康做海洛因4号球的生意。 前几年,诺康被咱们中国政府剿了,他大哥又跑回缅甸那儿躲了一阵子。风声过去了,就在云南和缅甸两边跑,不过主要业务不再是海洛因4号球了,海洛因出了事太大,没有诺康的势力,他大哥干不动。现在他大哥改业务做冰毒啦。” 李四儿对我说:“是他妈这么回事,咱们禁毒支队这两年打掉的案子,都他妈变成冰毒啦。看来《门徒》里刘德华说得对,这海洛因是夕阳产业了。” 我也点点头,心里盘算着,这个张峰话语里的真伪。 张峰停了停,看我们没有话说,便继续讲道:“哑巴刘早我一年出狱,看在狱里和他处得挺好,出去前给我留了联系方式,定好等我也出来时,大家聚一聚。 这个大角色,我必须得挂上。于是去年我出来时,就主动联系了哑巴刘,跟着哑巴刘混了一年。刚开始他还是处处防着我,但我确实也是实心实意地跟着他干。 狱友嘛,感情上还是亲近些的。刚开始就是帮他跑跑杂七杂八的事,我甚至都搞不清楚哑巴刘还做不做毒品生意了。 慢慢的,我弄明白了,哑巴刘在蓝城继续搞毒品,而且仍然是总分货,货基本分往东北各大城市。 以前他搞海洛因,现在是冰毒。他的组织里全是哑巴,都听他调动,那行动起来叫一个统一协调,怪不得咱们正常人干这一行都被哑巴刘挤兑黄了。 人家哑巴大家庭干这事,那是真正的要钱不要命。但是哑巴也有弱点,他们出货、进货、租房、租车与外界沟通不方便。于是后来,哑巴刘看我信得过,就安排我做他们的外应。” 这时,我终于说话了。我问张峰:“你的意思是说,你现在是蓝城最大贩毒组织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