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一章 归人
南方的冬季向来萧瑟,光秃秃的什么都凋零了,雪也下得不多。凛冽的寒风,将浸入骨髓的冷意,把人们露在衣袄外边的耳朵、手指、甚至鼻子冻得通红,直至发紫。 这样的夜晚,钟府的小姐少爷们,自是不用担心明天再去上学的了。 鹿鸣学馆早关门闭户放了假。妙如就读的女子书院,早在冬月下旬就把学生打发回去过节了。不仅如此,就是在家由父亲亲自教授的妤如、婵如也像脱缰的野马,早就没了管束。只因她们的父亲钟澄,自初八那日起,就带着刚认的义子离家访友去了。 躺在床上快一个时辰了,窗外街上的梆子早已响过两声。妙如还是翻来覆去睡不着。 思绪不觉飘到前些年,在京城度过的冬天。漫山遍野的大雪,还有那年掇芳园湖边亭子里,吹箫的孤独少年。 脑中画面又是一转,她被贼人劫持,那人挺身而出,换他自己为质,解救下她。耳边又仿佛渐渐响起雨中的箫声,那是承载她前世最宝贵记忆的曲子。 是谁说过,一个人不孤单,想一个人时才孤单。 以前她寂寞的时候,都找要学的事情来填满思绪。如今她连埋头苦学,让自己静下来的心境都没有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只要一停下来,脑海就是那张笑脸,那双眸子,还有临走前那句让人心跳加速的话语。 意识到掉进了温柔陷阱时,她已是悔之晚矣! 是了,感情若能用理智控制,精心算计。那还会有什么烦恼?!即便是暂时压抑住了,在不经意的某个时刻,也会冒出来跟理智交战。 她惦念的人,此时已经进了皇城的永定门,朝着城北的公主府飞驰而去。 “前面是什么人?站住!下马接受搜查!” 刚踏进正阳门大街,被一群巡防的兵卒,在前面挡住了去路。 跟着旁边的小厮心悠,见状打马上前,拦在汪峭旭的前面。 “我家公子是荣福长公主府的少爷,刚从江南回京。也需下马搜查吗?” “天王老子来了,也照搜不误!” “小马,是我!”跟在身后来接应他们的铁卫首领周成,走上前来招呼道,“这是我家公子。刚从南方回来,公主嘱咐周某到城门口接应来的。” “原来是周老哥您啊!放行!放行!”说着,领头的军官把手一扬。示意下属放这四人离去。 刚进城门,他们就发觉周围气压有些不对。几条主街上到处都是巡逻的兵士,街上的行人较往常少了许多。 “周统领,京中到底出了什么事?”汪峭旭朝左右望了一眼。终是问出了心底疑惑。 “西南蛮族派的探子,刺伤了韩国公。全城正在搜捕刺客。”周成的声音有些发紧,脸上辨不出喜怒。 “京中还曾发生过哪些事?”觉得他的态度,让人有些琢磨不透,汪峭旭连忙追问道。 “少爷回府自然就会知道了,此时不宜在外久留,子时就要宵禁了。”他催促道。 “那么严重?!”护送少爷回江南的铁卫江源,也问起他的老大。 “这还是好的。”周统领不以为然,“半个月前西北惨败。有传言说几个鞑靼人混到了城里,那时夜夜都有宵禁。” “西北败了?!十一月初还听说打了胜战的!”初闻此等消息,汪峭旭有些意外。 “此一时彼一时。姓符的那卖国贼,不仅献了布防图。还帮蛮子找到一条捷径,直通咱们这边。抄到咱们楚军后营。烧了粮草。听说副将罗世子也失踪了,不知是生是死。半个月过去了,都没回营的消息。” “那边关现在如何了?”江源一直有志到前线去历练,对战事十分关心。 “还能怎样?镇国公领着一支人马,到边境寻儿子去了。太子姬翌又派了锦乡侯府二爷,押送剩下的粮草,跟着罗国公开拔,都走两三天了。” “罗世子勇猛过人,不会出什么事吧?”心悠插话问道。 “难说,听说那姓符的,以前在骁骑营,就跟罗小将军有些过节。战死了还好,若是被俘了,那符青指不定怎么折辱他呢!”江源一直欣赏罗擎云,替他担起心来。 “人家罗世子可比符青有本事多了,鞑靼那个什么汗,难道不知招安他?”心悠不以为然。 “镇国公府世代忠良,岂是临阵投敌的宵小之辈?!再说了,他父姊都在京中,如何能变节?”江源坚决力挺自己的偶像。 “这也说不准啊!若是罗家想拥立六殿下为储君呢!皇上都病半年了。”心悠抬扛到底。 “只有你才把人想得那般龃龉,六殿下在皇宫里过得好好的。除非打进京城来,其他皇子都没了……” “你们俩少斗两句嘴,行不?这等国家大事,也是你们能谈论的?”见他们越说越不像话,周统领厉声喝止道。 日子不知不觉到了年底。自从父亲离家去查访龚杉的身世,妙如就没一天能睡好觉的。 一会儿担心最后查出的真相,是自己不能接受的。若真是杨家人干的,那父亲跟旭表哥,还有钟家兄弟姐妹间,势必会再起龃龉。 一时又忧心,若查不到龚杉的身世,父亲是否会又要遭受一次打击。 等到腊月二十七的时候,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晚上,钟澄风尘仆仆地回到了家中。 听到父亲回来了,妙如顾不得外面的寒冷,披上斗篷拉上风帽,穿上一对木屐,深一脚浅一脚地赶到了父亲所在院子。 谁知有人比她捷足先登。钟澄一回来,宋氏就派人把他,接到自己院子里细心伺候。 望着西院里的仆人忙进忙出,有端着热水进去。有从厨房送来饭的。见到这情形,妙如不好再去打扰他们了,在外站了一会儿就离开了。 第二日清早,她刚起床不久,钟澄就派人请女儿去了书房。 一进门,发现原来龚杉也在。 “你们可能真是兄妹!”望着女儿气喘吁吁,满头大汗的样子。钟澄挤出笑容,安慰她道。 “真的?是查到了什么证据?” “你可还记得,那年大病初愈,许家婶婶带着你敬香的事儿?” “记得。当时还有怡心的舅舅也在!” “对了!爹爹此次不仅去了宝应,周家桥,还拜访了漕运总督衙门的漕运使大人,就是你见过的怡心她舅舅。还记得当年告诉爹爹的,说他觉得你像一个人?” 妙如点了点头:“后来爹爹不是去问过许叔叔了吗?” “问是问过了。可当时他们也不确定。” “确定什么?” “你跟杉儿的关系呀!那年咱们回淮安守孝,路上遇到过你许叔叔,他还带着慎行侄儿赶路。跟咱们分手后。他随后就遇到了杉儿。” “啊?!”妙如吃惊转过脸来,问旁边的龚杉,“你还记得吗?” 后者摇了摇头。 钟澄望了一眼龚杉,继续道:“见他比一般孩童聪明许多。就随口问了姓名。或许是觉得跟你长得有些相像,以为咱们家什么亲戚。因为要赶路也没太在意。想来,那时你们都只有五岁,毕竟是双生,小时候长得相像也是有可能的。” 妙如点了点头。 “过了几年,你许叔叔的内弟来京里探亲,把梁家夺家产的事当成奇谈,说给了你许叔叔听。这才得知被称为神童的孩子,就是他当年遇到的那个。就建议内弟到龙泉寺见一下你,想再确认一番。若有可能,帮杉儿找回亲生父母。谁知慎行的舅舅回乡后。寻不到杉儿了。一打听,说是他被亲人接走,就没再管这事了。” 真够曲折的。妙如心里思忖,接着又问道:“难道就这些?” “当然不止!爹爹上宝应调查。寻访数个接生稳婆,都不知道那事。倒是到了周家桥,通过爹爹同窗在衙门里的一些关系。查到了当年梁家分产官司的卷宗,目睹了梁家族人的证词,还有那稳婆的画押。” “找到那稳婆没有?” “没有,那稳婆供词中说,她当时在郊外拾到杉儿的。摸到还有气息,见着他可怜,就抱回来养了。没过两天,梁家大太太分娩产下个死婴,就把杉儿抱到梁家去了。” “可是,宝应跟周家桥还有点距离啊!” “这个爹爹查了,梁老爷那时候带着家眷在宝应做生意。后来梁老太爷过世了,他们才回老家继承家业的。” 妙如这才明白,原来爹爹在外面跑了一圈,虽没找到直接的证人和证物,离真相却是又进了两步:一是龚杉确实跟她是同一个出生地;二是有人见过龚杉跟她小时候长得像。 看到女儿脸上的神色,钟澄自我安慰道:“又进了一步不是吗?你许叔叔郎舅俩能证明,你们小时候长得像……” 她老实倒出自己的想法:“这像与不像,全凭个人感觉,能作证据?” 钟澄颓然坐在那里,无奈地最后决定:“那就‘滴血认亲’!” 妙如心想,半遮半掩的这种状态,难道是老天故意安排的?!对其他人来讲,这何尝不是个最好的结局?! 虽有点掩耳盗铃的味道在里面。起码夫妻勿需反目,翁婿不会成仇,子女不用成孽。 想到这里,她又有点唾弃这种鸵鸟心态。若真相就是最坏的结果,祖母、生母和父亲、龚杉,包括她自己,岂不是太冤屈了! 她哪里想得到,钟澄心里有同样纠结。在宝应他虽没找到有力的证据,可他查了当时的县志,并没提到母亲被救的地方,有因瘟疫封过村的记载。 钟家父女心中隐忧,几年后,果真得到了证实,此乃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