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七章 套话
钟府的仆人星魁,再次来到龚家祖孙所居的破败宅子时,已是第二日的清晨。 他是来请龚杉,前往鹿鸣学馆的。他家老爷钟澄,想照着对方的样子,让人替龚杉画幅像。 少年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疑惑和莫名的悸动。 那日在宴席上,被好友傅志绎一语道破,他跟身旁的夫子长得相像。这两天来,钟探花一直派人跟他和祖母打探以前的生活。今天更是再次请他上门。 难道自己真不是爹娘所生? 当时他虽年幼,毕竟是经历人生大变。从锦衣玉食的少爷,沦落为不名一文的流浪儿。这些年下来,他多多少少也知道人心的险恶。当年在他被二房赶出梁家大门,从族谱上除名,甚至被迫改姓时,一直巴结他们大房的族人们,他们瞬间突变的嘴脸,让他毕生难忘。 当时想的是,无非是狠心的族人,为了侵占财产设局害的他。从未曾想过,自己真是抱来的。 小时候,虽有人说他长得跟爹娘一点儿也不像。可打小,爹娘就没少宠爱他半分。加之小小年纪,被人冠上神童的名号,爹爹更是引以为豪。曾多次当众夸奖,说他儿子今后要为梁家光宗耀祖。 没想到梦醒得如此之快,尚在冲龄就遭遇了失去双亲的变故。被人扫地出门,赶出了家乡。若不是姨姥姥好心收留,他没准现在还是一名乞丐,或者早已卖身为奴。从那以后起,他就随了姨姥姥的姓氏,两人以祖孙相称。相依为命至今。 直到三年前,祖母的旧疾发作。为了治好她,家中值点钱的东西,全都搬出去或卖或当。此后,祖孙俩守着家徒四壁的宅子,艰难度日。 直到有一天,听街坊们谈起,淮安府城所在地山阳县,那里有座云隐山,山上一位慈悲为怀的大师。专门为穷人免费医治,医术还不错。冲着这点,祖孙俩才卖了邳州的老宅子,搬到这里居住。 没想到前天,跑去钟家开的学馆门前看热闹。引来这段牵扯。 见孙儿还在那儿犹豫,龚阿婆叹了一口气,劝道:“杉儿。你跟着那位大哥去吧!昨日那位姓钟的先生,来家里看望过奶奶。问起过你的父母,我把情况都说给了他听。老婆子虽有些老眼昏花,但隐约间。能感受到那两人不是坏人。而且听说那钟先生,家中已有了两儿三女。若你跟他们没渊缘。何必多此一举,非要找你去呢?!去吧!求个安心也好!奶奶要是哪天走了,心里也少份牵挂。” 龚杉走了过来,紧紧握着祖母的手,埋怨道:“奶奶说的什么话!慧明大师都说了,您的病将养一年半载,就会好起来的。杉儿还要侍奉奶奶到**十岁呢!” 祖孙俩又聊了一会儿,最后龚杉还是跟着星魁来到了钟家。 当他走进那间敞亮的厅堂时,屋中早已有人守候在那里。 抬眼望去,发现那人是跟他差不多大的小姐。龚杉也不敢多看。跟对方互相见过礼。 再次抬头时,才反应过来,那女子不是别人。竟然是之前碰到过两次的少女。 她转身回到案桌后面,正调着瓷碟里的颜料。见他望了过来。脸上浮现出粲然的笑容。 旁边侍立的丫鬟,朝他嘱咐道:“这位公子,请坐在对面的椅子上,我家小姐马上要开始作画了。” 龚杉有些吃惊,原以为,给他作画的,起码是个年过而立的夫子。没想是位尚未及笄的女孩,不由有些担心,不知钟家老爷是何用意。 好似看出他眼里的疑问,妙如向他福了一礼,解释道:“多谢公子拨冗前来!家父请托公子帮忙,命小女照着你画一幅像。咱们此次呢,跟其他画师有所不同,时间有点久,不用紧绷着,放松就好。” 接着,她又把作画时的要求,简述了一遍,随后就开始了。 妙如细细观察了他的眼眉,还真有说不出的熟悉感。不过,她在起笔时,暗中提醒自己,一定要真实按照对方的眼睛来画,切不可加入爹爹的影子。 作画时,她的嘴巴也没闲着,打探起他的过往来。 “听龚阿婆提起,你们是两年前从邳州搬来的,家中可还有什么亲人?” 龚杉摇了摇头:“没亲人了。”多余的一句话也没有。 妙如也不气馁,接着问道:“听说是傅伯伯帮你重新走进学堂的,想来你以前的学业也不错。小时候,可有请过专人替你启蒙?” 见她打探自己以前的生活,少年有些不自在,小声嘟囔了句:“家里帮着请过几位先生。”说着,又朝窗外望去。 妙如心里却琢磨开了,既然请得起教书先生,那说明以前的家境不错。是什么事情,让他家破落至此呢? “傅伯伯家里一门三进士,能让他老人家瞧得上眼的,自然水平不低。想来公子的先生,定是个实力不俗的。如今爹爹忙着开馆,没时间给两位弟弟启蒙,能告诉小女子,教你的是哪位夫子吗?能否举荐一下!” “记不得,只知在周家桥那地方,挺有名的。好多年了,也不知还在不在?” “周家桥?!”妙如眼睛一亮,仿佛抓住了道一闪而过的灵光,“你小时候是在那儿度过的?这地方是不是离泗州不远,在洪泽湖边上?” “姑娘也知道那个小地方?”显然有些意外,龚杉连忙反问道。 他不知道自己的表情,没刚才那般生硬了。 妙如心中暗笑,这小子装淡定装不了多久,自己肯定会把他的过往套出来。 “小时候跟舅舅路过那里,当时还有个神童在跟秀才们比试。对了,听爹爹说,你今年也是十三岁?六岁时可曾在周家桥呆过?”她乘胜追击。 “我八岁时才离开那里!” “那位神童不会恰巧就是你吧?!” 龚杉害羞地笑了笑,低头不语。 “当时我就特想去看看,被舅舅拘在身边,怎么也不肯让我过去。不然,小时候就认识你了。”妙如说完,嫣然一笑,情状像是认识许久的朋友。 本来进门龚杉还有些紧张,被妙如话涝似地一番牵引,完全放松下来。到后面,两人竟谈天说地起来。 顺道,妙如打探了他不少小时候的往事。 “小时候顽皮,被狗追得爬到树上。那条狗真有耐性,一直守到天黑。后来我都在上面睡着了。还是爹爹,带着家仆敲了铜锣,才把我惊醒的,差点从树梢上掉下来。” “那你爹爹疼你吗?” 少年眸光一黯,嗫嚅道:“他是个好人,可惜命不长!”接着,童年的遭遇讲给了对方听。 “……找来当年接生的稳婆,说是母亲产下是死婴,过了不久才抱来了我,还怂恿母亲的贴身丫鬟作证。说我不是爹娘亲生的,把我赶出了家门……” 听到这个凄凉故事,妙如听得唏嘘不已,想安慰他,又不知从何说起。 只得顺着他的思路问道:“那场大火,该不会是有人故意放的?整件事看起来,有些不对劲嘛!难道当时的县老爷,他就信了?” “他们早把衙门办案的买通了。不到半年那县官也调走了……” “那稳婆和作证的丫鬟还在吗?” “听说也搬离那地方了。我后来被祖母接走,就没再理这件事了。他们当时还有个证据,说我长得不像父母任何一方。” “那又怎样?!好多人长得跟父母不像的,亲人之间,不是非得要长得一样啊!” “那你们请我过来干什么的?” 妙如一怔,随即笑道:“亲人间不一定相像,但相像的人有可能是亲人!” 龚杉也笑了起来:“你的生辰是哪日?” “二月廿六!” “娘亲告诉我,我是三月初八生的。” “若你真是我们家的孩子,就跟我一天出生的。” “那谁大?!” “暂时先不告诉你,既然你生辰小上几天,就先叫我作‘jiejie’吧!” 两人聊得正起劲,被窗外的一声咳嗽打断了。 “咳……” 钟澄本来乘着课堂的间隙,打算过来看看。没想到这两小儿女,几下子竟混熟了,打得火热。 他不禁出声提醒道:“妙儿,画得如何了?你舅舅明日就要启程,他可在等着,你还得帮他画一幅呢!” “快了!您看,只差最后几笔上色了!”妙如赶忙收敛心神,继续作画。 又过了半盏茶的功夫,总算是大功告成了。 钟澄和龚杉望了过来,他俩的头颅凑在一起时,妙如真的有种错觉,那双眼睛好像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 她一时怔住了。赶紧吩咐莲蕊,让对方回自己屋里,把妆镜取来。 等画纸上的颜料、墨迹干了之后,她把画像举了起来,拿到真人旁边比对,让父亲来判别。 钟澄叹道:“画得真像!难怪你二伯母前些年,就夸你来着!爹爹离京时,还有一些朋友,想请你帮着他们家人作画。” 莲蕊把妆镜拿来后,妙如把画作放在镜子旁边,让龚杉自己对着看。 铜镜里照出的人影,虽然不是最清晰的,大体轮廓还是能反映出来。 惊叹地望着妙如,龚杉眼里满是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