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套话
正院厅堂中间的软垫圈椅上,正端坐着一位妇人,像是在等着什么,不是杨氏又是哪个? 见妙如走了进来,她眼风扫过一旁侍候的婢女们,崔mama心领神会,招手把跟来的烟罗,和屋里原先的丫鬟们叫上,一起带了下去。 望着带来丫鬟被叫走,妙如心里更加忐忑了,面上却还是副懵懂无知的样子。只见她怯生生上前,礼数周全地向杨氏施了一礼:“给太太请安,太太万福!” 做完此动作,就不再吱声了。安安静静地立在那儿,等杨氏发话。 杨氏指了指身旁的圆杌,示意她坐下说话。小女孩也不扭捏,谢过后就大方坐下了。双手自然交叉放在右膝上,一副温顺娴静的模样。 凝望着这淑女般优雅坐姿的小大人,杨氏心中直犯嘀咕:明明是个只及腰高的豆芽菜,偏偏一举一动都循规蹈矩的,行事进退间总是不差分毫。也不知是婆母教得好,还是天生聪慧?把她嫡亲女儿妤儿都给生生地比了下去,一直让她好生郁闷! 想起刚嫁进来不久时的情形,心里像堵了块什么似的。新婚不过半年,婆母就让她认下这孩子,说是恩人家的女儿,要她当亲生的来教养……当时她才怀上,自己还没来及生,就先给别人当了娘。一口气直堵到如今。 后来她故意让这小东西喊她作“太太”,就是想暗示婆母:不要想着记在她名下当嫡女养!她的亲生女儿,岂能让人白白抢了嫡长的名头! 一转眼,当初抱在婆母怀里的小不点,如今都长大了。这小东西的通身气派,确实有几分斯文懂礼的大家闺秀模样,颇有长姐的派头,几年来,婆母想是没少在她身上花功夫。 想着,想着,不由地出了神。 “小姐!”不知什么时候返回的崔婆子,在旁边轻咳了声。 进门时,就瞧见自家小姐此等形状,知道她又在神游太虚了,当下就出声提醒杨氏。 意即时间不多了,姑爷马上就要回来了,赶紧问话,速战速决! 杨氏忙敛住心神,露出温柔的笑容,摸着妙如的头顶,慈爱地说:“妙儿,这些天一直在替我照顾祖母,想必是辛苦了!来,这有好吃的抹茶酥,赶紧拿,随便吃!” 望着花几上的糕点,妙如咽了咽口水,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忙摆了摆手:“祖母说,晚上不能吃太油的,不易克化,谢谢太太的热情款待!”说着又跳下杌子,上前矮身福了一礼。 杨氏一怔,心底却琢磨开了:自从去年落水事件后,这小人精就像变了个人似的,一直躲着她。想必从那时起,就开始防着她了吧!当然,背后必定有人教过。 她也不强求,吩咐崔mama将点心收起来包好,临走时让她带走,留着明天再吃。 揭过这个话题,杨氏跟妙如继续聊起生活起居来,重点当然还是老太太病中的情况。特别是些细节末枝,诸如精神状态如何,说过哪些话,安排了哪些事等等。语气真挚,神态亲切,仿佛没亲自伺疾,心里愧疚,想补偿些什么似的。 “祖母后来有没好些?最后来的老爷爷是怎么说的?祖母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拉着妙如的手,杨氏转入今日的正题。 提起这个话题,小女孩眼眶里顿时发了红。只见她鼻子一酸,向杨氏哭道:“没听清……老爷爷的话,只看见他背对着……背对着祖母朝老爷摇了摇头。太太,祖母的病……是不是好不了啦?” 没料到是这种情形,杨氏眉头一紧,脸上的惊色转瞬即逝。心里却琢磨开来:摇头是指治不好?还是不好治,或是无治了?对了,老太医说的准备,该不会是准备后事吧?不对,听说那太医能rou白骨,有跟阎王爷抢人的本事。大费周章找到请来了,还能治不好?!且婆母是虚症,又不是急病。调养调养就可以了。还是说,长期调养,要她准备长期伺候?嗯,应该是这样。今天她们祖孙三人说了半天话,就听到的只言片语来推断,应该没那么快!不然,孝期内哪能纳妾的? 杨氏脸上一凛,打断妙如的话:“别瞎说,祖母只是虚弱,提不起精神,将养一段时间,就会好的。她老人家福泽还长着呢!这不,今天她不是还跟你们俩,说了半天话吗?” “我好像听着,在吩咐老爷什么事?好像是子嗣,纳妾什么的,妙姐儿,你没听到吗?”急切地望着她,杨氏不着痕迹地诱导着。语气中带着不舍和期盼,好似像希望从妙如那里得到证实,婆母身体真的没什么,会尽快好起来的。 妙如听闻此言,果然停止了抽泣,她心中纳闷:祖母生病了也没看到她来伺候几次,什么时候起,她这么关心婆婆的病了?等等,她刚才提的,好像是子嗣、纳妾,原来如此! “妙儿只听见祖母说到什么过继,什么妾,孙儿什么的……”话未说完,偷偷瞄了杨氏一眼。可不能把原话告诉她,若现在发作起来,加速祖母离世,最后阶段都不得安生。 果然,杨氏的脸涨得通红,弯下身子,轻轻拍了拍她的小肩膀,低声哄诱道:“是过继?还是纳妾?老爷近些天忙着找名医,公务也积了一堆。这种家务小事,还是由我来替他张罗吧!保准让祖母放心!” “是过继吧?!”小女孩忙答道,睁着双无辜的大眼,好奇地追问,“太太,过继是什么?为何要过继,不要纳妾呢?纳妾是什么?” 杨氏拿开手,站起身来,扯平折皱的衣裙,朝崔mama递了个眼色。 后者心神领会,上前告诫小女孩道:“此话可不是你能问的!像你这般大小的姑娘,懂规矩的是不会打听这个的,小心你祖母、父亲恼你!” 听闻此言,妙如缩了缩头,退了回去。 最后,崔mama把她送回后院的东厢房,交到老太太身边的秦mama手里,还解释道:“妙姐儿躲在正院的北边矮墙边哭,被太太发现了,才叫老奴送她回来的。” 秦mama忙连声道谢,领着她进了屋。 回到正院,崔mama正巧碰到派到钟澄那里伺候的丫鬟墨香,回来传话。 “夜深了,姑爷怕叨扰小姐休息,今儿个在书房里歇下,不过来了。”崔mama闪身进了里屋,见杨氏正在卸妆,就把墨香的话回禀给了她。 杨氏微微颔首,表示知道了,继续去摘头上的首饰。 “姑爷还是蛮疼惜小姐的!当初老爷把小姐嫁到钟家,就是相中姑爷的品性才华。说他知恩图报,人品端方。这么多年,从没主动要求过纳妾,小姐就不必为此事劳神cao心了!”崔mama过来,一边帮杨氏宽衣,一边讨好地在她耳边唠叨,“要说起他待小姐的此份真心,杭州府官宦里头没几人能及得上。那些常来往的夫人太太们,表面装出一副贤惠大度的样子,暗地里哪个不嫉妒小姐的好福气!” 杨氏嘴角一撇,眼睛斜睨着她,不以为然:“算什么好福气!想我堂堂一位相门嫡女,舍了高门大户,嫁他一个穷进士,远离父母亲人。刚出嫁就随夫君,在彭泽那穷乡僻壤的地方,先吃了三年苦,刚换到杭州这富贵乡里,才过几天舒服日子,婆母就生出了别样心思……” 听到此话,崔mama忙屏退左右服侍的丫鬟,杨氏抬起头,用狐疑的眼神望着她。 “我的小姐,这种牢sao可不能随便发,给人听到了,那还了得!”崔mama低声提醒,“毕竟小姐如今没个子嗣傍身,挺不起腰杆来管制姑爷,不许他纳妾的。” “那也不能怪我啊,也许是他命中无子呢!梳篦不也生的是女儿。”对她的劝告,杨氏并不买账。 “幸亏生的是女儿,不然长子的名头,让那贱婢给占去了,这还了得!背着您有了身子分房时,乘姑爷酒醉爬床的下流胚子,当时就该不声不响给处置了!”崔mama咬牙切齿,“那时斩草除根了,哪会有后来的麻烦!靠着三姑娘让她搞到姨娘的名份,反到让您跟姑爷生出了嫌隙。” “要怪只能怪自己人不争气!没想到她早生了此等心思,让她逮到机会就背主求荣了!”杨氏神情扭曲,死死地拽着巾帕,满脸的恨意。 “小姐,听老奴一句,婆媳不和最是影响夫妻感情。老太太年轻守寡,拉扯养大姑爷,也是不容易。要想和姑爷恩爱,得想法子讨好老太太。先忍一时之气。姑爷转眼就到而立之年了,膝下仍没子嗣。这上面,小姐毕竟理亏。老太太面上不说什么,私底下肯定没少给他施压。一直以来姑爷不也没听从。说到底,他心底对小姐还是百般维护的。”崔mama苦口婆心地劝道。 此时,窗外传来三声梆子的响声。崔mama扶她上床躺下后,杨氏打了个呵欠,睡眼惺忪地喃喃道:“今天那小人精听到的,应该是真的!不然,一个五岁的孩子,哪能知道什么是过继,什么是纳妾,咱们家里既没过继过,也没贵妾。” 崔mama忙安慰道,“小姐也累一天了,早些歇着吧!这些事还是等明天有空,再琢磨吧!赶明儿在老太太有什么不对劲时,赶紧怀上,怕到时候,真要再等上两三年没指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