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血遗谋篇 第枯二章 一片丹心化陈碧 千里莽海使珠遗 (落)
商陆和长冬拿出怀中的火折,轻轻的将火绒上的火星吹成明火,火光幽微,只能映照清楚眼前的事物,除了脚下几步处的阶梯,便也什么都再也看不见了,通道两旁的灰砖已经因为长年的窖风吹刮,角落已经开始化为齑粉。 一阵乱风拂过,方才那阵令人窒息的腐败血腥气因为接近源头和空气的长期幽闭,便夹带着那些砖石的粉末,袭人眼口,令人浑身不利落。进到这地窖中,恍若踏足往生之路,难说这晦暝向下的阶梯的尽头,会否是刀山血池,耳边风声呼呼在两边的墙壁之上冲撞急促的从通道中奔涌而过,如同寻觅着出口的冤魂,那怪声呼呼,就似那阵阵喊冤。 葶苈突然被这纷乱的五感搞的一阵心慌,耳边仿佛幻听到刚才的寒鸦嘶啼,声声诡谲似狰狞笑意,才惊觉那寒鸦的眼神竟有些熟悉,像极了兀鹫在猎物临终前的耐心盘旋暂且按捺下了自己贪婪食欲,只等着那嗜血嚼骨的盛宴因猎物的落气而鸣锣,令人不寒而栗。 旋即再也走不动路,心脏狂跳令人心悸,只好扶着墙调整着自己的呼吸,突然那种气喘的感觉让他想到一个人,想那哮症发作可能比自己这样的气紧会难受的不止成百倍,可他今晚还是来了,为了自己的师兄,这一瞬间的嗔怨,猛然想让葶苈抬手给自己一个耳光,就算是他为了辛丹而来又何故,他心中根本不曾有过自己。 “葶苈,怎么了?要不要你上去等着,我们下去接辛丹上来?”甘遂显然是看到了这一幕,赶紧靠了过来。 “恐怕没这么简单,遂儿,没事儿的,前面只是难受一点,后面可是有虎豹呢。不碍事,慢慢走吧。”说完,强打起精神,挺起胸膛深吸了一口气。 王嘉在前面领着头,似乎听到了后面的情况,然后转过头回来看了看,这样的情况自小便很多,在葶苈的记忆里,每每到了这个时候,父亲总是免不了一顿责怪,大抵就是说平时只管静静呆着,一点都不活动。所以背着父亲接着商陆手中的光,对商陆做着口型:你啊,男孩子怎么身体能这么弱,又不动,又熬夜… 可没想到王嘉却一反常态,走过来递给了葶苈一个掐丝的羌银药盒,然后关切的打开,里面是橙黄色油膏状的琥珀冰——这秘方是母亲的遗物,这个药盒也是,母亲是懂药的,自打葶苈记事开始医术的启蒙是来自母亲。 “仲郎,饮食规律,作息定时。天凉加衣,你时常熬夜,这个琥珀冰可以提神也可以顺气,照顾好孩子们,不要想我。”这羌银的药盒自从母亲留下这样的遗言,便一直伴在王嘉的身旁。葶苈有时是怨怼的,母亲走的前几日王嘉都留在宫中,知道方才葶苈才知道还曾经被王莽叫去喝了茶。 那是一个到死都默默望着自己夫君背影的女子,他们不是没有爱,若是没有母亲不会无怨无悔,王嘉也不会药盒傍身再无续弦。以前葶苈是不理解的,直到进宫,葶苈才真正理解了,父亲不是拿不出爱,而是身不由己。 说父子关系在孩子幼年时,是宿敌的一场孽债,而到了孩子成年便可一笔勾销。到了父亲老年,才翻然悔悟其实所谓父子,就是一场到了理解的年龄时便不得已要望着对方背影渐行渐远的离别。 好在他们还是来得及的,王嘉已经年迈,却不想此时反而比过往任何时候都纵容、宠溺着葶苈。看着父亲递来的琥珀冰,葶苈百感交集,深深的吸上了一口,道:“多谢父亲。” “应该谢谢霜华…再忙也要记得她的教导,身子是最重的,知道吗?” “父亲,要不你上去这里空气太浑浊了,而且我总觉得王狄有些不怀好意,若是有什么变故,您也可以拖着他。” “刚才的情况你也看见了,王莽其实并非想拦着你们,这个老狐狸,只是怕我下来寻着什么东西,因为你们毕竟经验尚浅,有些细枝末节,很难注意到。你好好的,注意脚下,我和你俞言师傅有话要说。”王嘉说着就转身想要离去,留下的那个背影,已经不是当年母亲眼中那个魁伟的身姿,颈项略微的弯曲,已经有了几分佝偻。 “御史大人,依我的看法,这个通道应该是整个地窖最窄的地方,在下面应该有开阔处。而且,这个地窖应该有别的出口,至少有一个大的通风口,不然不应该有这么强的流风。”只听俞言这么分析到。 “对。我也是这么认为,不过来到这里总觉得有些发闷,感觉就和要呆在这里走不出去了一般。”王嘉这句话倒不像是瞎说的样子,葶苈隐约感觉到了父亲言语中的一点不安。 一行人拾级而下,只觉那开始如在阴暗中腐败的血腥味若说还有一丝隐约,而现在却随着渐渐增大的风声而变的更加浓厚,直到那那两只火折已经无法再抗衡那风势应声而灭,商陆手中的火绒干脆已经被击打的狂风敲落,一切即将遁入无边黑暗的一刹那众人看到一扇拱形的师门,那一瞬间,葶苈注意到石门的门楣处有一只面容凶恶的辟邪。那瞳仁在光芒消失后,仿佛依然在那个地方虎视眈眈的盯着众人,以至于让葶苈的背脊生凉,而那个石门所在的位置,就是辟邪的嘴巴。 一群人都没有说话,摸着墙有序的走入那血盆大口之中,只听晦暗中,王嘉的声音在风声中有些飘:“到处都是这辟邪,也不知道这里到底枉死过多少人,让这王莽一家需要请镇宅兽来。” 这话不假,哪里有没死过人的牢狱,更别说这尘霾阁,只是从这辟邪看来,王家人似乎自己也难安。 通过石门的那一刻,虽然站在门口还是感觉到凄风阵阵,但是刚刚在甬道中那连绵不绝重叠闷绝的脚步声回声却已经消失。看来俞言的分析是对的,他们现在应该身处在一个大厅之中。 众人同样是扶着墙,赶快离开了那甬道的门口,渐渐的风势小了,顾长冬又拿出火折,对众人说:“请诸位在这里等我片刻,不要到处走动,我去去就来。” 只见他举着灯火远去的背影,葶苈似乎觉得这个人似乎并不是那么“丧门”了,几番遇险,仿佛都满靠得住。只见顾长冬在远处的墙壁上顺着摸索着。鼻间只觉得那刚才如同爆炸一般的血腥味已经不是那么浓烈,反而现在伴随着一些人体上的陈旧的汗馊味,在这个空间中慢慢蒸腾氤氲,不过一样让人恶心。 过了一会儿顾长冬回来了手上还拿着三只棒状的东西,只见他把那些东西递了一只给俞言,递了一只给商陆:“我想,这里是地牢,终年不见光的,不至于他们要审问犯人一个光源都没有吧,我就觉得这墙上一定有火把或者灯一类的东西,果不其然这种风口上火把比较好用,商陆、俞师傅,你们拿好我马上点上。” 随着火折把那些火把引燃,大家终于得到了下到地窖后的最强烈的光,那火把的暖意仿佛可以驱散一切,但光一亮起来,好多隐藏在黑暗中的沆瀣和恐怖便一览无余了,众人环视四周,商陆、妄言作为习武之人不禁也瞪大了双眼,而俞言和长冬作为长久经历杀伐之人不觉眉头紧锁,王嘉更是惊的难以说出话来,葶苈更是只觉喉头一堵,近乎要吐出来。 “我的老天爷啊,这里到底是人间还是死界,怎么在长安会有这样的地方?”甘遂似乎因为神经大条,反而是这个时候能开口说话的人, 眼前的景象,恐怖不能道尽心底寒意,惨烈不能形容此间残酷,只见那大厅似乎是一间拷问室,四围的墙上和那些刑具上全都忽略的抹着一些血迹,层层叠叠其中的一些已经发黑,而几乎每一件刑具上都有许多的血手印,诉说着那些哭诉无门的痛楚。 只见一边摆放着一长木床,木床的后面顺着一根木柱,上面缠绕着许多麻绳,而木床的下半段有的两边有两块牛皮做成的脚拷,在木床的旁边的地上摆着许多的砖块,想必是一种类似老虎凳一样的东西,将犯人捆在木柱上,保持坐姿,两腿分开束缚在木床上,然后在往脚的下方一块块的加砖,对人的腿和膝盖施加难以忍受的压力。通常人在四到五块时就难以忍受,六块时就已经会膝盖脱臼。 木床的旁边是一个挖在地里的的火池,里面有许多已经燃过的炭火,旁边立着一个粗壮的木桩,成一个丁字形,上部横在火池之上,一个结实的捆脚索从上垂钓下来,想是将人倒吊在火池之上,受炙烤之刑。 而在那些烧过的炭火上放着大大小小的铁烙,其作用不言而喻,火池旁靠墙立着一根很长的杆子,大约人身体的高度下方还有一根很长横杆,每隔人的臂展长度便上下对应着四个皮箍,一头还挂着老些鞭子,想必是将人手固定住,然后双腿分开固定在下方的横杆之上接受铁烙和鞭打的地方,葶苈突然想起夏瓊玖身上的鞭痕,想是应该受了这个。 而旁边又是一个肮脏的水池,池子有些长,池子的一边有一个铁盘,约莫有三乘的马车那么大,里面堆着一些白色的晶体,看样子是盐。池子的上部用竹子做成了一个池盖,下方还有很多倒钩,一定是将那些受过鞭刑的人又丢到这盐水池中浸泡,若因为痛苦而挣扎很容易就会戳在这些倒钩上。极尽残忍之能事。 旁边的墙上系着一根小臂粗的粗麻绳,凌空拉到了另一面墙上,高度不是很高,上面扎着一柄用铜丝掐成的梳子状的东西。葶苈不太明白这是什么于是胆颤的问到:“那个绳子…也是刑具吗?” “是的,这是在宫里天牢都不会用的东西,专门对付女犯的,叫溜绳。用之前会先用哪个铜爪子将本来就粗糙的麻抓得更加毛刺横生,然后两个拷问人架着女犯压着她们的肩膀,让她们分腿骑在麻绳上,从一端猛烈的按着滑到另外一端…经过此刑的女犯,大多会丧尸诞育的能力。”顾长冬解释到。 “这王家在这里到底做了多少见不得人的勾当!”王嘉已经出离愤怒了。 “排除异己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哼。若是有那么一天,真该让他们一家尝尝每一件东西。”顾长冬说着言语中带着狠毒的意味。 听到这样的对话,葶苈的头已经是转向一旁无法再看,目光却落在一个像椅子的东西,可是那椅子的面上密密麻麻不满了尖锐的石钉。当中的一颗最高,而椅子似乎是中空的,下端放着一个盆子,里面还有半盆凝固成稀粥一样的血液,而椅子旁有一路拖行的血迹,那血迹一直延伸到另一扇石门处。像是什么人被用刑后,留着血就被拖往了别处。 葶苈突然心慌起来,这里看半天都没有关人的地方,只是逼供的地方,但是残暴的用具已经让他心里又痛又惊,于是也顾不上害怕,就朝那石门奔去。 甘遂连忙追了过去拉住了他:“你要去哪里,这里并不安全,不知道会不会有什么机括来防止人犯逃跑。” “看到了这么恐怖的东西,我一刻也不能等下去了,必须马上找到师哥,不知道他已经折磨成了什么样子…”说到此处葶苈言语有些控制不住的颤抖。 “这些东西虽然都能让人可怕,但也不至于让人送命,王家设刑的目的不外乎是问出些东西来。所以辛丹只要不招供,应该不会被除掉。你别慌。”看到了这样的景象,甘遂只能用这样牵强的说辞来安慰葶苈。这里的每一件东西虽然都不会致命,但是若是受不住,死也是须臾间的事儿。 “看样子,人应该都被关在那个石门的背后。我们快些去吧。”商陆仿佛也发现了问题的所在,于是一群人听到话后都朝着石门走去。 刚刚过了石门,甘遂便发现他刚才的想法错了。苏妄言这样的杀手看到面前的景象都有些控制不吃的捂着嘴巴惊呼了一声。 显然,此刻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个死刑处决室,针对的应该是那些没有价值,或者嘴巴太死,什么都问不出的人。铡刀是不会少的,腰斩台上的血迹已经很陈旧,似乎很久没有用过,而一边有一个石台,上面有一个水槽,旁边放着很高的一叠油纸,这东西葶苈是听过的,叫做贴加官。 这东西是针对一些有价值的囚犯,希望他们在临死前能改变心意,或者单纯为了让他们死的更痛苦,更充满恐惧而发明的。囚犯会被固定在这个石台上躺着,全身都不能动,而行刑人会将泡过水不透气的油纸一张张的贴在犯人的口鼻处,一张张的加,口中还要念着加官进爵一类的可怖词汇,直到犯人被活活的闷死。 旁边有一根杆子,上面挂着好些有点透明的条状物还有些萎缩,葶苈不解的看向长冬,顾长冬马上道:“你别问了,你不会想知道的。” 俞言心中已经有数,那是人的手脚上的筋。 葶苈心中愈发不安起来,看来若是什么都不说也是会死的。只见这间石室的一边还有一扇拱门,于是便夺路而去。 进到里面,葶苈才发现,原来这里才是牢房,后面的众人也跟了上来。其中有很多是空置的,葶苈已经心乱如麻,若大多数都是空的,那刚才看到的那半盆未凝固血是谁的呢? “我看,”甘遂立马说到,“大家三人一组,分头去找。” 大家都同意了他的说法,于是立刻自发组队,他为了守着葶苈便和葶苈一组,而王嘉也跟着他们走了过来。 他们一间间的找终于看到了一个有人的牢房,里面一个蓬头垢面的人眼睛处蒙着一条白布,正躺着一动不动的全身血污的发出低低的呻吟求救声:“救救我…” 高渐离当日自毁双目,难道辛丹也是受了挖眼之刑?葶苈立刻对着牢门问到:“是五哥吗?五哥我是老幺是不是你?你回答我!” “救我…”那人的声音沙哑,甘遂将从俞言那拿来的火把对着里面一照,见那人已经有白发,且面容有些仓老,便道:“葶苈,我看此人不是辛丹,太老了,不可能两三日就老成这样。” 葶苈点了点头,心里的一块石头放下,却又提起,这个人虽然关了很久,双目被挖去,可是并没有死,甚至还能说话,不知道辛丹会不会如此受苦,但又如此幸运。 正当两人要走时,王嘉却定定的站在那儿盯着那人的脸:“你不是死了吗?你怎么会在这里?回答我,是你如果是他,你能认出我得声音!” 被王嘉的这一问搞懵的两人,正想询问,却听远处传来了一声妄言的惊呼。甘遂便立刻拔腿循声跑去,妄言和俞言在一起,所以应该不是中了机括,想必是看到了什么,难道会是辛丹?想到这儿,自己必须先于葶苈过去,若是太过恐怖,便不让他接近。 葶苈似乎也想通了这点,于是也跟着甘遂而去,刚到那只见几个人围着,被甘遂挡住了视线,什么也看不到,正想过去。只见甘遂转过身来对他说,:“你别过去。” “是我师哥吗?”葶苈觉得已经八九不离十了,可是无论如何难以接受,至少人还活着,自己也要过去把他带出去。 “别。”甘遂一把抱住了他,用手死死的捂住了他的眼睛。 “你放开我,只要人还在,我真的受得了。你放开!”人在这个时候,很容易被情绪弄的崩溃,不知为何葶苈狠狠的踩了甘遂一脚,甘遂虽然吃疼也没有放开手,死死的忍住,过了一会只觉得手掌心有点湿热——葶苈应该是哭了。 “遂儿,我求你,你让我过去,我看一眼。只要他还活着,我答应你,我撑得住。” “不…我说什么也不会让你看。” “好,我答应你,我不看…我回去找我爹。”葶苈似乎放下了,正待转身去王嘉的方向,甘遂便将手上的力气松了几分,谁知葶苈突然转身绕过了甘遂。 引入眼帘的只是一个巨大的陶罐,葶苈不明白为何甘遂挡住自己,直到渐渐向上看去,两眼一黑,有如雷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