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书屋 - 历史小说 - 洗不掉的苍白在线阅读 - 洗不掉17

洗不掉17

    洗不掉17

    来不想去参加宴会的二当家却是唯一一个赴宴的。跟神差鬼使似的。一路上,他走走停停,时不时叹气。

    埋伏在桌子底下的刀斧手不止一个,台面上只有一壶浊酒,壶把上别一根鸠羽,即使最笨的人也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何况一向精明的二当家。他无怨无悔,来之前把兄弟们都遣散了。他内心最深处有一条良知缺口,像海沟一样,缺口在流血。今晚,他将流尽最后一滴血。眼眶里没有贪婪,也没有半点后悔,最后一滴泪掉在来时的路上,只留下一条泪痕。像干枯的沙漠。他拉一把椅子,慢慢地坐下,捧起酒壶,仔细端详,轻轻地放下,伸过去,吸了一口,一股热流穿过喉咙,直达心底。再吸,没有酒了。噌,他站起来,扭头就跑。他要和死神赛跑,要在毒性发作之前赶到家。刀斧手没有派上用场,在深夜,二当家暴病七孔流血死在家里。

    噌,姚一刀竖起来,瞪大眼,眼眶里像藏着两只兔子,问:二当家死了。死的不明不白。

    姚强点点头,说:嗯。

    父亲抽掉几根柴,火不那么旺,心头燎起的火苗却越来越旺,他说:你在那里当捕快,一个月多少钱。

    儿子凑近火堆,张开五指,眼眶里像点着两个火把,说:还没有一个月呢,衙门里的捕快不是我一个。他们拿多少,我拿多少。我才懒得问。

    嘣,父亲握拳,抬胳膊,打出去,墙壁掉灰。

    他转身,站起来,离开灶间。

    姚强撤掉柴火,跟过去。

    在房间的犄角旮旯有一堆炭,积了一层灰。屋顶的窟窿里塞满了稻草,父亲默默地整理被窝。

    姚强抬头,叹息。

    夜,寂静,屋外在下雪。

    一个半新不旧的老房子,来历比较复杂,版本有几个,之前是王府的后花园,曾经是刺史大人故居,现在是巡捕房。本来,县令王大明打算翻新,以保护的名义修缮一下。专家却向他提建议,说翻新不如在旁边建造一个。于是,他采纳了专家的意见。并且已经向临安府打了建造报告。等批复下来就动工。

    姚强坐在椅子上玩弄警棍,大腿压小腿,像憋尿一样,如果拉起,就是一个二郎腿。他得注意一下,免得同事说三道四。同事在打牌,顾不上他。

    在衙门捕快房上班以来,他早早到办公室,拖地,打水。像夹着尾巴的狗。

    跟这些曾经想捉拿自己的人一起上班,心里多多少少有点压力。尤其对土匪二个字,格外敏感,同事无意之间说了土匪二个字,他会紧张一阵子,等确定同事不在说自己之后才安心下来。他时不时抱怨捕头对自己不公,歧视让他头都大了,除了头大之外,还犯怵。

    一天上午,接到报案,李家村旁边的村子有人被打伤,李家村旁边的村子和李家村都是姚强的管辖范围,而且比较熟悉。由他出警,顺理成章。他急匆匆的冲到门口,登上停在门口的马车。突然,捕头出现在面前,拦住马头,喊他下来,让他在办公室待命,说另有安排。他扔下鞭子,回到办公室生闷气。眼眶里像藏着两把刀子,中午,同事陆陆续续下班,他没有接到捕头的任何安排,去李家村旁边的村子的捕快都回来了。他在办公室。一个上午,姚强闷闷不乐,他自言自语,为什么总是让我坐冷板凳,捕头安的什么心?站在空荡荡的办公室里,他百无聊赖,像被困的狮子,他冲着墙壁出拳,发泄胸中的怨气。

    下午,或者午饭之后,有午休时间,这是衙门规定。他推开了捕头办公室的门,转身关门,光线从门闪入,像霹雳一样,他问:为什么不让我去那个村子,

    拉起窗帘,房间幽暗,捕头躺在椅子上,他忘记锁门,或者一般不锁门,要么就这么霸气,要么就这么谨慎。两条腿架在办公桌上,小弟冲门,对他而言,出现在门口的姚强不足挂齿,像影子一样。连眼皮都没有抬,手里拽着靠垫,他说:不是跟你说了吗。

    姚强靠着门框,退下警帽在食指上转圈,说:你这样说又不是第一回,你到底想让我坐冷板凳到何年何月。

    捕头侧转身,冷冷地说:嫌这里冷,可以走啊,山上应该蛮热的

    啪,姚强丢下帽子,箭步上前,像离弦之箭,他怒不可遏,额头上的青筋粗起来,一把揪住捕头的胸部,说:走,我们见王大人去,

    支支吾吾,捕头屁股底下的椅子招架不住,一只靴子飞了,他反手抓住姚强的胸脯,说:你松开手,你想干什么。

    松手的姚强绕到他背后,弯腰捡起地下的帽子,说:王大明县令说的,一视同仁,你为什么不听。

    跌坐在椅子上的捕头理一下凌乱的头发,气喘吁吁,一腿着地,一腿悬空,像金鸡独立,说: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是让你熟悉一下业务,多听听,多看看,你把好心当成驴肝肺了,什么冷板凳。这么冲动,我敢派你出警吗。快,把那只靴子捡起来给我。

    姚强走到墙边,捡起靴子,拿在手上,说:我当过土匪,一辈子就是土匪了吗,

    捕头说:谁说你是土匪了。我没有说。现在,你是捕快,我是捕头,我们都是当差的,拿朝廷俸禄,听王大人调遣。既然王大人让我当这个捕头,我应该有权力调兵遣将吧。捕快都像你这样,我这个捕头还怎么当啊。不管怎么说,你也在道上,不,不说道说行伍总可以吧,你也在这一行混过,纪律应该知道吧。再说,真的见了王大人,对你有好处吗

    姚强不吭声。

    捕头接过靴子,穿上,站起来说:没大没小,没有教养,不知道你爸爸是怎么教育的。你回去吧。好好想想。我呢大人大量,不跟你计较了。想通了,写个检查交给我,保证以后不再出现这种事情。

    姚强离开捕头办公室

    爸爸姚一刀弯了半辈子的腰,差不多会腰间盘突出了。不敢抬头,差不多连脖子都歪了。之前,总是绕着走,和人不搭话。现在,腰挺起了,头抬起来了。儿子姚强不是摩天岭的土匪了,而是临安县城的捕快了。虽然捕快不是什么大官,也不算是一个值得炫耀的事情,但是对穷困闭塞的李家村来说,尤其是对姚一刀而言,那是天大的事情,即使不是天大事情也是捕快比土匪强。其实,土匪有土匪的苦衷,捕快有捕快的难言之隐。他不知道儿子在衙门受气,他不知道儿子和捕头之间的斗争。他不知道衙门水多深。像他不知道土匪窝有多险一样。事实上,姚强过得不咋地,窝窝囊囊坐冷板凳不说,受捕头排挤打压不说,就说从摩天岭下来受招安的和姚强一样的那些土匪的情况,这些从山上下来的兄弟都过得不怎么样。他们回归社会之后落个什么下场呢,事实上一个个都没有什么好下场。二当家莫名其妙的七孔流血死了,几个寨主都因公殉职了。姚强命大,没有被害。即使没有被害也没有少穿小鞋。这些情况姚一刀不知道,他以为招安就弃恶从善了,朝廷官府真的就既往不咎了,他以为朝廷官府真的宽宏大量。他根本不知道,后面还有好多事情正等着他儿子呢。他根本不知道,土匪捕快,隔行如隔山呢。他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歧视和不公。姚一刀除了做屠夫,就是种地,生活简单而充实,没有经历过这么复杂的人事关系,没有经历过这么多坎坎坷坷。其实,他的生活还是老样子,没有因为儿子做了捕快而有半点改善,即使有改善也不是物质层面。或者说,他还是老样子,每天在外,风里来雨里去。如果说有改善,那就是村民不怕他了,不再躲他了。不仅这样,而且偶尔有村民主动找托他办事情。村民所托的这些事情都是要他儿子去贪赃枉法,即使不是贪赃枉法,也是违规cao作。好在儿子姚强没有什么权力,多半是办不成。即使办成的也是鸡毛蒜皮的事情。虽然作为老子的姚一刀在村民面前没有什么面子,但是换来了姚强不会因为贪赃枉法而丢饭碗或掉脑袋。丢面子就无所谓了。再说,丢面子比掉脑袋好。姚一刀不怎么去县城找儿子,除了过年过节和乡亲们请托之外。

    快过年了,他想给儿子一点腊rou。这是上等的腊rou。即使儿子不稀罕也不得不跑一趟。早上,他从客厅墙上取下四五条腊rou,扔在桌子上,转身去找口袋,没有找到麻布口袋,也没有发现草袋,从橱柜抽屉里翻出来一条羊皮口袋。他把腊rou塞进羊皮袋子。

    村民甲说:姚师父,进城看儿子啊

    背着羊皮袋子的姚一刀笑呵呵,说:嗯。好久没有去了,看看去。

    村民甲说:听说你儿子给县太爷当贴身保镖。

    姚一刀说:主要是捕快,在县城捕快房工作,兼县太爷贴身保镖

    村民甲说:你儿子真有出息。你住城里得了,还舍不得李家村啊,这个穷地方有什么好呆的,换了我,能够像你这样,早不呆在这里啦

    姚一刀说:城里住不惯,我才不去那

    村民和姚一刀肩并肩走在村子里的河边土路上,边走边说。

    村民甲问:你怎么不喊你儿子派个车子,衙门有的是漂亮的马车

    姚一刀说:车子在村口,这边路窄

    村民说:这次去住多久啊,恐怕要在儿子那边过年了吧

    姚一刀说:看情况

    村民止步,转身,说:我到了,你慢走。

    姚一刀抬胳膊肘,转身,放下羊皮袋,换一个肩膀背上,往前走。崎岖不平,一颠一颠的,刚才他崴了。上了岁数,不中用,他自言自语地说。事实上平时不颠,即使背着背篓也不颠。之前,身体挺好,不知道什么是伤风,最近老崴脚,他觉得腊rou特别沉。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让儿子派个车子就省事多了。其实,他没有让儿子派车,他对村民甲说谎了。不远处就是公共牛车车站了。他到了公共牛车车站之后,就在那里等过路的车子。一辆辆崭新的马车和牛车从他面前驰去,这么多过路的车子过去了,还有不少车子要过去。说不定儿子也开着车子经过呢。儿子没有买马车,一直用衙门的公车。对姚一刀来说,坐什么车子都一样,只要能够到达目的地。等了半个时辰,公共牛车进车站了,他钻进了车厢。羊皮袋子放在两个腿之间。

    在东门车站下车,他拦了出租。跨进踏板那一刻,他就后悔了,因为没有座位。快进城的时候,才坐下,一路上,没有人给他让座。

    在捕快房门口,他下了车。姚强的同事让他到厢房休息,并且告诉他这是姚捕快交代的。儿子的宿舍就在厢房的二楼,捕快房,他太陌生,再说没有钥匙。他把羊皮口袋放在桌子上,如释重负一般。绕走廊一圈,他发现一个怪事情,好端端的走廊挖几个窟窿。在靠窗户的桌子前面的椅子上坐下,盯着那些窟窿,眼眶里像有两根熄火的火把,正在冒烟。脚腕有点肿,他弯腰摸了摸。脸上挂着微笑,他心满意足了。同事端着茶杯进来,又出去了。他喝着茶,时不时盯一下窟窿,似乎担心有人会掉下,事实上,每个窟窿上面都罩了网。

    阿嚏,咳嗽带喷嚏,那是姚强回来了。他回过神来。

    端着饭菜的姚强进屋,放下饭菜,说:爸爸。洗把脸吃饭

    父亲说:嗯。这是腊rou,你最喜欢吃的

    儿子说:放那里吧。你怎么不说一声,我好派车接你

    父亲说:你自己买马车了

    儿子说:想买,我去孙福明的马车铺子看了,也看中了一款了,不过,最近工作比较忙,等忙过这一阵子就买。

    突然,在门口,一个影子闪了一下,那人张望,姚强丢下饭碗,走到门口,说:在门口鬼鬼祟祟的做什么,我不是和你说了吗,没什么事情别往巡捕房跑,人多眼杂,你知道吗。

    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的姚一刀伸脖子,问:谁啊,姚强,怎么不喊人家到屋里坐坐。

    打发那人离开,姚强挠后脑勺,说:工作上的事情啦,我让他到办公室谈。

    摊开饭菜吃饭。姚强问:爸,你在家好吗。

    吞了一口饭,父亲夹菜,塞进嘴,说:好,好。你呢?好像晒黑了。今年回去过年吗,我不想去你姐那里过年。

    姚强说:过年还有一些日子呢,不急啦。不想去姐那里,也行。嗯。要不,你就在这里过年吧。既然已经来了,就踏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