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6、邀约银台寺
瞿朝泰明十二年夏,永安长公主举办琼江瑶宴,取出宫中珍藏的名画十幅供人评鉴,放言称谁能拿出与之媲美的画作,就将名画拱手送出,更增添黄金千两,土地百亩为彩头,一时间天下士子趋之若鹜,争相展示他们那些收得严严实实,唯恐别人看了一眼去的藏画,其中不无上品,但最终夺得头筹的却是一幅来历不明,既没有题跋也没有名称的古画。 画上繁花盛开,当中立着一名容光璀璨的美人,美人栩栩如生,看久了竟像是真人般,一颦一笑宛若宝珠流光,她脚下的黑猫更是眼眸灵动,好似随时都会跳下来,旁边半侧身的少女低头垂眸,亦是颜色鲜活。 是画,又不像是一幅画,人物风景皆生机勃勃,绝非凡间笔墨。 看过的人无不称奇,画卷主人则得到了永安公主所承诺的奖赏,这位是个聪明人,转手将古画献给了公主,自己拿着钱和田地过上了富裕的日子。 就在众多士子眼红不已,又为古画从此不见天日而惋惜之时,长公主府中却陷入了混乱中。 “守仙丸术,果然是守仙丸术!”宁江砚此刻就在公主府中,细细查看了那枯杖婆留下来的方子,脸色凝重道,“此人必定和宁秀秀一事有关,平萱,你可知道那枯杖婆的底细?” “当日我受你所托开办盛会,意在搜罗那件法器,从中找出冒名之人的来历,当时有人夜闯府中盗取十幅画,拷问得知他是受人指使,指使之人正是枯杖婆,我派去的人敌不过她的毒术,垂死之际,她以众人性命要挟与我谈判,我见她毒术高明,以金石之毒询问,她的回答见解独到,我便答应了以一幅名画换取她的毒方。” 永安长公主斜坐榻上,哪怕是在自己府中,依然头戴帏帽,长长的白纱披覆下来遮住容貌,不露出半分真面目,只有那华贵的牡丹花纹衣裙下的纤秀身姿方显出少女模样。 她正是三年多前进入秘境的瞿朝平萱公主璩慧,自从恢复了真人境界的修为后,越发没人敢去招惹,向来位高权重,顺风顺水,没料到会在今日吃了个大亏, 想到自己被人哄得团团转,饶是璩慧心境通明,也不由得带上几分怨气:“那枯杖婆却说,她要的是十幅画,如果一个毒方不够交换,她还知晓宴会上有一件蒙尘的法器,足以抵价。” “这句话就足以让你怀疑她了,为何还让她拿了画去?”宁江砚了解自己这位密友,不由奇怪的问。 “正是因为怀疑,我才打算留她在府上好生观察,本以为这枯杖婆没有多少修为,却不料就在我拿到那古画的当天夜里,府中被她打了个措手不及,更被抢走了法器。”不说还好,一说起来,璩慧语气越发平静,心里越发恼怒,“你可知那枯杖婆的真实修为?” “既然一开始隐瞒成凡人,恐怕她的实力出乎我们意料。”宁江砚沉吟道。 璩慧点了点头,白纱随之而飘动,“以我之见,她已经触碰到真人境界的边沿了,否则不可能从我府中夺走那画。” “这样的高手,又是专门为了那法器而来,应该不是无名之辈,我们这次来到秘境的人中没有类似的存在,如此看来,很有可能是魔修那边的人。”宁江砚微微蹙眉,道,“百年前,魔修八脉惨败于我宁家前辈,其中五脉遁世不出,只有欲乐宫、太平府、阴阳极道三脉仍在暗中活动。” “这三脉很早就设下地火之局,只待你我等人进入秘境,不得不前去镇压地火,以免生灵涂炭,此后又有北疆异动一事,如此看来,他们谋划环环相扣,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你的意思是枯杖婆也是其中一个环节?”根据早先种种事迹,璩慧试着推断。 “这只是一个可能,具体情况,就要等那边的消息了。”宁江砚语气难得地轻松了下来,“族中已有宆目长老前去追捕,无论她是什么修为,都逃不过去。” “宆目真人?竟然惹动他出手了,看来,我只需要敬候佳音即可。” 璩慧所说的宆目真人名为曹冷,亦是宁家这次进入秘境的人之一,他并非家族之人,早年却是从宁家得到功法传承才踏上修行之路,可以说存在师徒般的关系,双方来往十分密切。 曹冷早在古画失窃之日就动身,一路追击,现在已经到了瞿朝南方,离长京几近千里之遥。 “你已神衰力竭,只能依靠手中法器作困兽之斗,事到临头,还不肯说出宁秀秀的下落吗?” 莽林中的一处山坳,残阳如血,曹冷负手站在林中空地,夕晖倾注如熔金,为他披覆了层朦胧的光晕。 对面的枯杖婆拄杖支撑在地,显出颤巍巍的衰弱之态,手里死死抓住那画卷,干巴巴地说:“就算说了,永安公主也不会放过老身,横竖都一大把年纪,临死拖几个垫背的也不错。” “就你那半死不活的森罗剑法,还不放在老身眼里,有此法器,任何剑招都是徒劳,你能奈我何?” 她说的没错,纵然追击千里,但只要那画卷一展,曹冷赖以成名的剑招就没了用武之地。 若不是屡屡停下调息,那枯杖婆早就逃走了。 “依仗外物,终会被外物所累,既然你一再放弃我给你的机会,那就做好承担后果的准备。”曹冷面上没有一丝波动地说,“崔衡容,出来吧。” “是,长老!” 林外闪身显出一名少年,年纪不过十七八岁,却显得器宇轩昂,而最引人注目的是他怀中的剑。 毫无神兵利器的光泽,没有剑柄的一截锋刃黯沉平板,好似随处可见的铁剑,然而枯杖婆看到那剑,身躯急剧颤了几颤,忽然发出一声冷笑:“你们竟然将这东西找到了!” “你曾说过,与这画卷同时出世之剑才能克制它的功用。”曹冷转身的同时,一道凌厉的剑气从背上负剑飒然发出,在空中交织成天罗地网,将枯杖婆方圆十丈笼罩得密不透风。 “当时的你,可想到会有今天罪责难逃的一刻!” “原来你一直在隐藏实力,这才是你真正的功底!”枯杖婆的声音越发抖动得不成调子,动作却是迅速无比,眼看就要展开画卷。 名唤崔衡容的少年牢牢盯住她的举动,清斥一声,手腕一甩裹住衣袖,握住那剑刃尾端直抽出来,跃身扑往画卷。 剑光罗网即将落下,锋刃已经划到还未来得及铺展的画卷上,枯杖婆忽然冷笑连连,反手将画卷往身后一藏,对准那锋芒毕露的剑身就踏步上前。 一步。 抬手。 夺剑刃。 不要说是崔衡容,就连曹冷都没有反映过来,那把外观奇特的无柄剑就已经落到了枯杖婆手上,转眼间,好似铁质打造的剑刃闪出粼粼光芒,好似一抹水波横空荡漾,万千冰霜凌空披拂,明亮而凛冽,更迎着那一丝初临的暮色留下点点惨淡,哪里还有半点原本晦暗沉闷的模样。 锵! 清凌凌的一声,好似冰棱折断,曹冷惊骇地发现自己背上之剑已经断成了两截。而崔衡容早已连退十几步,面如死灰,突然呕出一口鲜血。 “剑意之名灭,意在死亡,感到恐惧了吗?” 手中剑在一击过后消失,枯杖婆又慢慢佝偻着身子,拄着杖,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那样背对着他们走出树林。 “连偷袭的意志都失去了,呵呵呵,下一次,换个聪明点的人来吧,想要知道宁秀秀的下落,就用另外一件法器来交换。” “和画卷、剑刃同时出世的法器,宁家其实早就在收集了,对不对?老身只要一件,用来换一个消息,你们不吃亏。要说起来,老身是一个很讲究公平的人,既然公主以为用别的名画可以代替那十幅,那么,老身自己拿取她想要的法器作为报酬,也是两厢便宜。” 两人眼睁睁看着那衰老的身影蹒跚远去,同时吐出一口血,崔衡容满脸羞惭,自认为是没有尽到职责,才让对方夺了剑去。 “这不是你的错,那老妖婆同样隐瞒了实力,她竟然也是真人境界,平萱公主猜错了,我也料错了,本以为可以凭借真正的森罗剑法压制,却没有料到,堂堂真人会硬生生舍出脸皮,来算计宁家。”猝不及防之下被同样境界的人偷袭,曹冷伤势更加沉重,好在他到底修为深厚,吐了口淤血后就好多了,满脸无奈地说,“回去吧。” 崔衡容默默点头,心里还是很不好受。 忽然间,一缕幽香袭来,他顿时觉得天旋地转,下一秒,只见林间一道银白的锋锐光芒掠来,挟带赫赫威势,猛然将两人镇压在原地。曹冷本就有伤在身,还没来得及发出剑气,眉心已经多出一点鲜红的血痕。 血痕迅速变得乌黑,他的身躯摇晃许久,终于轰然倒地,连元神都没能脱壳逃出。 渐渐的,失去所有生机的尸体化作一滩污血。 “宆目长老!”崔衡容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一切。 他想要上前查看,却不知该从何下手,想要拔腿去追刚才那枯杖婆,双腿又似生了根一般沉重。 “啊——”满腔悲愤地嘶喊出声,崔衡容咬牙切齿,对天指誓,“老妖婆,你不杀我,你一定会后悔,一定会后悔的!” 此刻的枯杖婆早已走远,不知道林中发生的一切。 她正是乘龙出北疆,落到靖和城之后直上长京,布局盗画,伪装成用毒高人的宁徵言。 “戏都演完了,你还在假装什么?”一直待在枯杖里,到现在才露了个脑袋出来的小蛇问道。 “要演就要演全套,宁家手头一定还有别的法器,他们对我早就起疑心了,否则,怎么会那么快就搜罗到未成之剑。我有意在破解剑招时以画卷为借口,正是为了等待这一刻。” 宁徵言说得很慢,走得也很慢。 她这次没有使用幻息移形诀,而是真正收敛元气,让自己身躯呈现出衰老的状态,以免被人识破。 毕竟幻息移形诀依然属于法术范畴,一旦被看穿真容,和陵中古仙酷似的容貌说不定会让宁家猜出她的底细。 何况,知道她可以伪装他人的,还有洛熹微,之前通薇童子说过她会让洛家兄妹进入秘境,难保洛熹微不会告诉他们这个秘密。 尽管目前还不知道洛家兄妹落脚何处,是否恢复了真身,宁徵言还是决定稳妥为主。 容貌美丑,青春年少,在大道面前无非是浮云蔽日,一场虚幻。 刚刚经历了长达千里的追击,好容易脱身出来,她正想要找个清静的地方调息元气,前面山道却突然凭空多出个人来。 “公平两个字,说得真好,瞿朝皇室之人自恃身份,却连区区一幅名画都舍不得交出,宁家甘愿出卖身家,给权贵做犬马,就要有被算计和击败的觉悟,前辈好高的手段,晚辈佩服。” 那人轻轻拍了两下手,嘴角含笑,过于细秀而显得阴柔的墨眉斜飞,眼瞳流动着隐隐的青光,头束高冠,肩披宽大而沉重的灰氅,底下露出瞿朝文士特有的月白长衫,一派文质彬彬的风范。 “观前辈的手段,应是我道中人,如今魔道复兴在即,八脉齐聚银台寺一会,共商大计,晚辈忝为太平府副府主,特来邀请前辈参与。” 宁徵言嘴角抽动了下,目光变得阴冷。 前方的人,她再熟悉不过了,每一天都记得那个声音,那句话语。 太平府,丁昭华。 ———————————— 补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