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屠杀,初春的夜
傍晚时分,天际沉闷地滚过开年来的第一道雷声,随即春雨便淅淅沥沥地撒落下来,打在无比险恶的悬崖栈道上,激起阵阵尘灰,令远道而来的商队更加艰难地跋涉在泥泞中。领头的马匹打着响鼻,脖子下悬挂的铃铛甩来甩去,叮叮当当地回荡在雨丝中,很快,就将后面嗡嗡的咒骂声盖了过去。 “霍头儿,您看,这天气是不是该让弟兄们停停?”头上戴着斗笠,身上披着蓑衣的一名中年男子策马赶到了队伍的前段,朝坐在头马背上的精壮汉子恭恭敬敬地询问。 “这山道上不好停,再走几步,前面就有个山神庙,到那儿正好可以休息一晚上。”漫不经心地用标准的官话回了话,霍头儿捏了捏缰绳,身板挺得笔直,透出一股子常年走南闯北的人才有的自信来。他已经在这条商路上奔走二十多年了,毫不夸张地说,对这路上每一块石头都清清楚楚,自然摸得清老天爷的脾气。 这南方的头场春雨,和北方的大雨不同,最是温柔不过,至少要过几天才会滂沱起来,这段时间正好就是商队赶路的日子。 霍头儿瞥了眼折返回去的中年男子,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以他的眼力,自然认得出那男子蓑衣底下露出的绸缎和玉佩,以及那股高高在上的雍容气度,这和迫于生计奔波经营的小老百姓可以说是格格不入的。只是,就在新年前夕,这人突然带了几个少年少女来到自家商铺,要求加入商队,也不知道他说了什么,掌柜的居然同意了这个荒谬的要求,他现在也只能当做看不见。 浑然不觉自家被瞧出破绽的中年男子回到了商队最后一架马车的旁边,勒住马头,低声对窗口说:“十七少爷,前面有个山神庙,待会儿商队会在那里歇息。” “辛苦您了,孙管事,您老先去歇着吧。”窗帘子忽然被掀起来,露出张五官清俊,眉头却紧紧锁住,带出些忧郁神色的少年面孔,他口中说着话,眼珠子却始终盯着车厢里的某个角落,这付神不守舍的样子让他话语中的老成大打折扣。 孙管事心里叹口气,应了一声便策马稍稍离远了车厢。 “……思秋哥哥,刚才是什么人在说话?”就在他刚走不久,车厢里就传来个娇怯怯的少女声音,虚弱中还有几分困意。 “连屏儿,你醒了?”被称作“思秋”的少年大喜过望,急忙挪几步过去。 商队用的马车很是狭窄,里面除了条横椅外就没有别的,那名叫连屏儿的少女裹了件皮毛毯子侧身睡在座椅的一端,原本秀丽的容貌因连日奔波显得憔悴,嘴唇却是怪异的青色,她此刻微微张开口说:“嗯,醒了一阵子,却不能睁开眼睛,大约是那毒的作用吧。” “……那万虫老怪真是欺人太甚,纵是我齐家得罪了他,也不必牵连无辜!如今却是累得你要到那南方蛮夷之地,寻个不知道什么样的人来解虫毒。” 沉默了下,齐思秋气愤地说道。 “不必这样说,你我……你我自幼就有婚约,如今我受这毒害,也不过是……”连屏儿声音越发低,脸上飞起红晕,眼波闪动着又是羞涩,又是喟叹的神色。 齐思秋心里一动,悄悄握了她的手,只觉得触感冰凉,忍不住心酸地想,这又是中毒的原因了。 “是,我陪你治好毒后,回去就向连家提亲……” 车厢外的雨声哗啦啦响着,将车厢里一对少年男女的喁喁细语淹没得无影无踪,商队很快就找到了半山坡的那座山神庙,马队的汉子们身上搭了块油布,跳下马将货捆得更紧点,此后马车里的商贩们也纷纷走了出来,不是打着伞,就是披着斗笠蓑衣地走到山神庙去。 唯独最后那个马车一点动静也没有,孙管事前去劝说了好久,才将沉溺在温柔乡的自家少爷说动。 “齐家现在正是危难时机,老爷让十七少爷您护送连姑娘来医治,未必不是让您避祸的缘故,如今护送商队的马队乃是当地的一大势力,要是结交了他们,对齐家有大用处啊。” 齐思秋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进了山神庙,刚闻到那股稻草霉味和马队汉子们身上浓烈的sao味,他眉头皱得更紧了。 只是为了被早年仇人找上门的齐家,他强忍住不适,挤到那堆汉子中间和他们一块儿喝酒烤火。 火堆很快就升起来了,马队的人拿了干粮出来在旁边烘烤,大米的香气不一会儿就被烘了出来,酒囊被一双双手传递着,不时有人接过去灌几口,抹把口子递给下个人,齐思秋只看得毛骨悚然,等传到他手里的时候,他狠狠心,对准那不知道几十个人喝过的口子灌下去,顿时差点没被浓烈的怪味熏得吐了。 “哈哈哈!”旁边烤火的汉子们哄笑起来,他们是有意捉弄这个富家少爷,只是见到对方如此豪气的表现,还是纷纷翘起了大拇指。 齐思秋咬紧牙关吞下那口不知道什么味儿的酒,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就在这个时候,山神庙的两扇破木板轰地一下被掀翻! “来的是哪路朋友?”一直慢条斯理啃着干粮,看着底下闹剧的霍头儿按住腰刀站了起来,沉声喝道。 然而,扑进门来的不仅仅是一个人,好几个满身血迹的人滚了进来,就此没了声音,最前面那个勉强抬头道:“救……救命……” “走!” 霍头儿眼睛毒辣,看出他们身上的伤痕都是高手所为,脸色一变就要率领众人退走。 可惜,已经来不及了。 山神庙外呼啦啦响起了整齐的马蹄声,不多时,就看见黑压压一队身着盔甲,装备精良的骑士围住门口,最前面的扫了眼庙中众人,冷酷地下令:“全部杀掉,一个不留!” 庙里的人顿时就炸了锅,马队的汉子们抄起武器就要冲上去,然而,下一刻嗖嗖扑来的箭雨,毫不留情地贯穿了他们的身躯。 惨叫声此起彼伏,商贩们乱成一团,到处都是推搡跌倒的人,齐思秋身上有几分武功,他当下就拔出佩刀,用刀柄大力拨开人群冲出去,眼看要冲到门口的时候,却被孙管事拉住了。 “少爷,去不得啊!” 齐思秋嘶吼道:“连妹还在那里!” 孙管事正要开口说什么,突然眼前一亮,改口道:“对,对,连姑娘还在那里,只是现在不能冲出去,我们找别的路走!” 就这几句话的功夫,庙里的人已经死伤大半,孙管事拉住齐思秋往角落跑,只见那墙角垮了个大洞,正好可以容一个人钻过去。 看出那个洞是被人硬生生掌拍出来的,齐思秋吃惊地往后望了眼,心道这孙管事居然还是个高手,往日却隐藏得一点都看不出来,难怪父亲会让他一个人带着自己和兄弟姐妹前往外面求援。 等偷偷潜到马车那边,齐思秋将情况说了,就要将连屏儿抱起来带走,孙管事又一次阻止了他。 “少爷您带着连小姐必定是跑不远的,横竖要被那些人发现,不如趁这个时候驾了这马车逃走。” 齐思秋急忙点头,让孙管事到前头驾车,自己守了连屏儿在车厢里坐着,心里十分烦乱。果然,马车还没跑出多远,后面便传来一阵喊杀声,他听着不对,探头往后面看过去,那边尘烟滚滚,竟是整个骑队都追了上来了。 而跟在马车后面,被整个骑队追杀的却是浑身浴血,一手抓着大刀,一手拼命挥鞭子的那位马队的霍头儿! 孙管事发现了这一点,几度掉转马车,想要将后面的这群人甩开,然而那霍头儿却紧咬不放,眼睛通红地冲马车狂吼:“停下来!否则咱就同归于尽!” 马车上的人恍若未闻,驾车越发急了。 “呸!”霍头儿狠狠吐了口带血的唾沫,骂道,“该死的王八羔子,他们是京里来的人,兵器是制式的,马匹上还有印章……” “快上来!”被这几句话吓得魂飞魄散,孙管事连忙放缓了缰绳喊道,他深知自己这些人一旦知晓了内情,离家破人亡也就不远了,如今只能和这马队头儿站在一边,尽量逃命。 霍头儿一脚蹬在那累得口吐白沫的马匹上,跃上了马车。 被蹬开的马匹悲鸣一声往后摔去,正正拦在路上,将来势汹汹的骑队打乱了一阵,就这个功夫,马车又跑得远了点。 挤在车驾上的霍头儿看到孙管事往马匹嘴里喂了把药丸,瞪圆了眼睛叫道:“这是千金难得的五华固元丹,你、你们……”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不无激动地问:“你们究竟是来做什么的?现在要往哪里走。” 孙管事有些愠怒地喝道:“你堂堂马队领头,莫非没听说过南方寨子里的大蛊师?”他刚刚用掉了价值千金的伤药,正心疼得厉害,自然没什么好脸色。 齐思秋在车厢里凝神听去,只听霍头儿倒抽口气,喃喃道:“大蛊师?大蛊师……是了,是他,景二先生,我们有救了!只是最近这几天二先生不在,你们可有办法见到令大先生?”大约是心情激荡,最后那四个字带出了点口音。 “令大先生?”孙管事惊疑地问道,“我们只带来了给大蛊师的书信,你说的又是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