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传6

    青樱的身体我是附不上去了，但是并不代表别人的我附不上去，只要我附身在李玉身上，将皇帝引到翊坤宫，似乎也没有那么难。

    那是一个大风的夜晚，都两个月了，五公主已经去了两个月了，他却一次都没有安慰过她，一次都没有唉。

    不过这场雨，与两个月前的那场雨出奇的相像，皇帝今天并未翻任何一个人的牌子，包括令妃，他只是转向我，不，是转向李玉，对李玉说：“朕……今晚想出去走走。”

    正合我意。

    但是还是要装作一副担心的样子才行，“皇上，这外面都下了这么大的雨了，奴才想……”

    他没有理我，于是我只好乖乖地跟在他身后了。

    其实没有人会相信这里是翊坤宫吧，我拖着一副李玉的身体，跑又跑不快，当太监的可真受罪啊！忽然内心挺心酸的，那些太监日日是怎么度过的？下跪都有规定的姿势，做错了要挨打，本来就已经挨了一刀了，还要天天受罪。

    相比起宫女儿就好多了，至少她们二十三岁（注：也有二十五岁一说）就能出宫嫁人了，即使成了老姑娘，也能平平安安过一生。

    至少也没失去爱一个人的权利啊。

    我一边同情着太监们，一边小跑着跟正皇帝，你妹啊……这时候走那么快，也不见你之前去得有多勤快。

    好不容易到了，翊坤宫冷清得跟冰窖似的，不对，根本就是比冰窖还要冷，此时忽的刮起了大风，好大好大啊，如果没人保证，相信人人都会担心这个翊坤宫会被风吹倒。

    为了尽一个奴才的责任，我赶忙举着一把超大的伞，站到皇帝旁边，对他说：“皇上，这儿风大，咱们回去吧。”

    他完全无视我，径直向前走了几步，我叹了口气，方转过头去跟后面那群太监说：“你们几个，退远点儿。”

    他们乖乖地往后退了，我也就乖乖地跟在他后面了。

    他一人，站在木门口，却踌躇不前，我当时真的要发怒啊！

    快点进去啊！

    心里不停在骂，不停在骂。这个皇帝啊……真的是……极其的……

    好吧，等我骂完人家都已经推门而入了，我离开李玉的身体，身后的大风大雨吵死我了，不过真的下得好大啊，这种程度快赶上五公主去的那一天了。唉！那个孩子，也怪可怜的。

    我穿过墙壁，窗外的黄树叶全都落了，树干都是光秃秃的，其实我有时候在想，这树真的好像人啊，会发芽，会慢慢长大，然后开枝散叶，最终老死而去。或者，死于非命，用它的尸体做成给人用的木桌木椅。

    人何尝不是如此，有时也成了别人的踩踏板，人总是要学会利用别人的，当然，也要学会被人利用。我想那皇帝便是如此，你不能肯定他对后宫的人都没有真心，但是却能肯定他对每一个人都有算计。相反，你也不能肯定后宫的每一个女子都爱着皇帝，但是每一个女子都有皇帝所不知道的秘密。

    这样的生活，骗来骗去，做人真是累啊。

    其实做皇帝也没多好啊，一样那么累，总而言之，好像做人都挺辛苦的。

    不过看起来，他们又像是甘愿辛苦。

    青樱一个人躺在床头，着实看不清她是否真的睡着了，依稀能够从她惺忪的双眼中看到泪花，不知道那个孩子的父亲是否记得，今天是那个孩子的生日。若她今天还活着，她已经三岁了，皇帝是否还记得呢？答案无人知晓，连我也不知。

    忽然，窗外传来一声“呜咽”，其实吧，在这个夜黑风高的夜晚，如果不是我自己个儿安排的，我真会被吓到的，听起来跟婴儿的哭声极为相似。

    皇帝内心一酸，我在想，人往往显得像个懦夫，既然有心结就去解开呗，有啥想讲的就讲出来呗，一直逃避，对双方都没有好处，可人就是喜欢自欺欺人啊。忽然挺庆幸自己并不是人，感觉……好像六界的人，都很想成为人……

    青樱忽然睁开双眼，撩开幕帘，依然能看到泪水停留在她脸上的痕迹，纵然是演戏，或许感情也是真的。

    她扑向一张小床，似乎是害怕失去什么，可当她看见小床空空如也时，脸色煞白。孩子早就已经死了，那上面还摆满了她两个月前所用的拨浪鼓，她用过的东西丝毫没有变化，连位置都没有变，忽然想起一个词语，真真是……物是人非啊……

    月光照到她的脸上，却惊愕的发现她的脸庞和周围的发丝早已被泪水打得透湿，

    不管怎么伏在床头痛哭，孩子都不会再回来了啊……

    我又被吓了一跳，并不是因为别的，而是这话并非我说的，

    “可是哭了之后，孩子还是可以听得到的。”

    一定的，我是这么想，孟婆是个慈祥的老太婆。呃……我想她会照顾好那个孩子的，下辈子会给她一个好人家，不会再是帝王家。

    “哭有什么用？你要是想让她安心，你就该好好活着。”他忽然抓住她的肩膀，我从未见过他那么狰狞的表情，“你这是要做给谁看？逝者已去，你就不应该成日自暴自弃！你从前不是这样的，你从前没有这么软弱……”

    她微微一愣，双眼放空，却是紧紧盯着他，“臣妾要做给谁看……？皇上问臣妾要做给谁看……臣妾为什么要做给谁看……臣妾的女儿死了，可她的父亲却没有来见她最后一面？！臣妾何必要总给别人看？你不知道……你不知道她等了你多久，她一直等你啊！一直在等你……你今日来骂我，来说我，那是因为你根本忘记了，忘记了今天是她的生辰！”

    他一怔。

    泪珠滚滚而落，忽的紧紧拥住她，“对……对不起……”

    我低叹一声，缓缓转身离开，替风把木门关紧。

    我想，如果不是因为紫萝死得蹊跷，青樱是不会这么做的吧？

    或者……她是真的爱着皇上呢？

    或者……

    我的观点……已经变了呢……

    小唯，你难道忘了……

    如果自己失败了……可是会灰飞烟灭的啊……

    我究竟，在做什么……

    因为轻的连渣都不剩了，我感觉我真要被风吹走了。

    或许我本不会注意到任何人，直至……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凌云彻一人呆呆地站在窗外，他的眼眶竟是湿的，表情我确实无法用言语形容，但强烈的直觉告诉我：他都看见了！他都看见了！

    是的，他都看见了。

    ~~

    那一瞬间我仿佛感受到了自己的心跳。

    虽然这种是生理反应我原本不应该具有的。

    那天晚上我又梦见，不，换句话说应当是又见到了孟婆。她笑吟吟地站在奈何桥边，柔声地呼唤着我给我自己取的名字，“小唯，快过来。”

    她向我招手。

    我心底里明明是明白，她分明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莫名其妙丢给我一个难以完成的任务，还拖累的我没法投胎转世。若是有能力的话，我定当好好揍那个老婆子一顿。说是说老婆子，可昨晚我终于看清了她的面容，算得上是秀丽的容貌，细长的峨眉，血红的樱春，漆黑的杏眼。真别说，一笑起来还挺勾人。看样子真像是个不过十八岁的小姑娘。

    然而我明白她这个老狐狸，都快成精了。

    见过了那么多人的情感纠葛，爱恨情仇，我都无法想象她的心灵究竟有多沧桑。

    可我还是没能忍住，没有控制住自己的脚步，轻飘飘地向她走去。

    她对我说：“小唯，你可以转世了。”声音淡淡的，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

    “什么？”我不由得大叫，“可……可我不是还没有……”

    “嗯。”她点了点头说，“原本是应该是这个样子，却没想到今世的青樱却和前世的如懿不同。今世的弘历也非前世的弘历。”她说完挥了挥袖子，上面立马呈现出了许多画面，我认得那是青樱和皇帝。

    不对，却又不是。

    画面上的女人似乎比我认识的青樱多了几分狠辣，而弘历也并非我认识的那般深情。至少看起来是的。

    孟婆继续道：“许是她这辈子没有改名的缘故……又或许是你的缘故。我透过她的元神看穿了她这世的结局，女儿死后便心如死灰了。皇帝纵使爱她，可她冷淡到闭门不见，一下子就是数年。直至令妃当上了皇后。好在她这世并不争宠，也不好斗，也算是安稳却又孤独地度过了一生。”

    我不由得打了个冷颤，却明白这个结局符合她的性格。

    孟婆又继续道，“前世的凌云彻死的太惨，爱得太惨，最终却落得一个被阉割，被处以极刑的下场。啊……虽然他这一世这样的心思依旧没变，可是好在，青樱失宠后他便调去延禧宫，作为她的侍卫也算是安稳地守过了这一世。只是无妻子也无儿女这点有点令人惋惜。”

    “至于弘历。”孟婆道，“人固有一死，皇帝又如何？最终不也化为了一抔黄土？”

    我听她轻描淡写地描述着别人的这一生，不由得有点心凉。

    她将我脖子上的哨子取下，递给我一朵樱花说道：“让它陪你上路吧。来世总要好好活着。”

    奈何桥这一路太长，太长，似乎永无尽头。浓重的雾气染湿了我的双睫，过了奈何桥便是忘情河。摆渡人见着了我，示意我上船，我乖乖地跳上船去，不禁低头看了看手中这朵粉红色的小花，心里自嘲着，孟婆啊孟婆……你这是要我投胎前再感受一遭人间真情？

    摆渡人一面摇着小舟，一面用悠长的歌喉唱道：“人道山长水又断。萧萧微雨闻孤馆。

    惜别伤离方寸乱……”

    后记

    弘历疲惫地靠在乾清宫的龙椅上，撑着额头却被眼前明黄的公文闪的有些眼花。外头仍旧在下着细细密密的小雨，落在殿前的青石台阶之上，反倒平添几分凄凉之感。

    “万岁爷！令妃娘娘生了！”他听见门外李玉慌慌张张跑进来的声音，却再无多余的力气去责备他。

    “生了……？”弘历的语气中听不出任何的感情，仿佛没有作为父亲的那种喜悦。

    “是个很可爱的小公主呢。”李玉笑嘻嘻地说道，“万岁爷可要去永寿宫瞧瞧？”

    弘历不禁蹙眉，犹豫了半晌。忽的像是想起来了什么，淡淡地对李玉道：“罢了。朕去永寿宫瞧瞧嬿婉吧。”

    “起驾……”李玉在雨中提着嗓子吆喝着。

    弘历坐在马车内，内心却是止不住的疲惫。他已经不是初为人父的人了，自然并没有什么过多的兴奋之情，而令妃也已经是两位阿哥的额娘。但是若是个公主，这倒是他们的第一个女儿。

    说自己不喜欢男孩，那必然是假话。可弘历觉得，倘若他不是九五之尊，不是皇帝，他会更想要一个乖巧的女儿，多年之后能够承欢膝下。能够看着她从懵懂无知的孩童，成长为窈窕淑女，再看着她出嫁成家，成为人母。

    弘历记得自己多年前似乎有过这样可笑的期待。但只是很多年以前了。

    他固然也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他怎么可能忘记。

    路过翊坤宫的时候，他还是没能忍住，对抬轿的人说了声，“停下。”

    那人愣了愣，也不敢违抗万岁爷的意思。可就这么杵了半晌，也没见万岁爷有动静。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听见轿子里的人用疲惫的声音说道：“继续走吧。”

    那人方才还在纳闷，现在赶忙继续抬起轿子。还以为今儿个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原本是个大喜的日子，万岁爷又怎么可能在这种时候去看那位落魄失宠的娘娘呢？

    见过了刚刚生产完的令妃，弘历终于见到了他的女儿。

    当奶妈将襁褓中的孩子递给他时，那种熟悉的感觉仿佛又再次袭来。多年前似乎也是这样，而这个孩子也给了他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孩子还没取名字呢。娘娘是想问问万岁爷的意思。”

    他默了半晌，思索了片刻，想出了好几个名字，却又觉得不妥。忽然间，一个念头快速闪过，他不由得喃喃自语道：“天涯地角有穷时，惟有相思无尽处。”

    奶妈自然是听不懂的，而弘历却终于将他紧皱的眉头舒展开了。“公主的小字，便叫惟儿罢。”

    ~~

    七公主在九岁那年就出落的愈发秀丽动人了。只要是见过的娘娘们，无人不对皇贵妃说上一句奉承的话，能生出这么聪慧美丽的女儿，难怪七公主最讨万岁爷喜爱。

    惟儿九岁生辰的晚宴上，心血来潮地跳了一支舞，惹得皇帝很是高兴。皇贵妃脸上的光芒就像是贴了金子似的，周遭的妃嫔们都不由得在心中感叹着，没想到生上了一个好女儿，倒比那些生了几个不得宠的阿哥们的妃子要有面子得多。

    唯独坐在一旁的愉妃娘娘一直淡然地笑着，并没有融入她们的意思。她看着那个叫惟儿的女孩，一举一动，一颦一蹙都像极了一个人。这点无法否认，可也没有人敢承认，那便是这位惟儿像极了那一位娘娘，那一位如今没有人有胆量提起的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