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怕长大
黄沙之中,战马嘶鸣,叮叮当当的兵器碰撞之声不绝于耳,喊杀之声更是震天响,犹以一名少年的粗犷嗓音最为雄厚嘹亮。 几声叫声和临终咒骂之后,风退去,沙尘落地,喊打喊杀的声音也渐渐停歇。 血迹尸骨留在原地,狼群尸鸦会清理腐rou,狂风黄沙会埋藏尸骸骨架。 荒原将再一次黄沙铺地归于平静,就像什么事情都没有过发生一样,不露痕迹。 踏破烟尘,走出四个人。 倒拖亮银枪的络腮胡子少年滴溜着三个黑袋子,疾步抢在前面,少年身后一个双手插袖子的干瘪老头和两个牵马的彪形大汉。 十几匹战马,马背两旁上挂着滴溜当啷的战利品,有滚圆正在滴血的脑袋,也有磕碰在一叮当作响的高兰弯刀,硬弩和箭矢。 “哲子,这次老子宰了三个,军靴上可以比你多划两颗星。” 小络腮胡子将手中的三个黑袋子扔在哲子面前,右手驻枪,左手叉腰,神气十足地对哲子示威。 黑袋子里湿漉漉的一路滴血,里面是血淋淋的人头。 “昨天输给你两个,今天终于扳平了。” 元武之军以斩敌首记军功,一颗首级记一功,落在军靴上就是一颗十字星。 有血淋淋的脑袋在手,可以省去与刻薄难缠的军功文案不少唇舌。 “猛子,你落下一只黄鹞。”被称为“哲子”的少年指一指巨石旁边的一尾穿箭黄鹞,“以一当十!” 他坐在风化的斑驳易碎的巨石上,掏出一块柔软油亮的鹿皮,从水囊中倾倒少许清水,低头细细擦拭元武战刀上的血污。 抱着工玉成其事必先利其器的信念,他总是将自己的兵器保养到最佳状态,就像是他每次出击都把自己调整到最佳状态一样。 “什么时候去吧这只烂鸟捡回来的?我记得它死的可够远的。”赵猛凑过来坐到巨石上,瞪大眼睛,装出一副大惊小怪地样子。 哲子摇摇头,不想再这个问题上纠缠。 正如赵猛所言,这只黄鹞坠落在三百丈外,他兔起鹘落连续跳跃多次才找对地方,然后又两个跳跃轻松返回。 他修炼的第一套法诀叫做金刚踏天诀,修行的是神脚无敌,第一层青云踏,一步踏青云。 初窥青云踏之门径的哲子,腿脚利索,一去一回非常迅速,酣战之中的赵猛被黄沙遮望眼没有看到罢了。 “如果这只扁毛畜生也算,你捶烂的那匹圆毛也加上去吧,那个更大只,说不得还以一当百呢?”猛子酸溜溜地道。 他的骄狂气势已经下降,言语颇多不自信。 以前没有狙杀过高高在上的鹞鹰,这条关于与人无关的鸟军规他也根本就没有听说过,但以他对哲子的了解,这小子十有八九没有说谎。 哲子所言一旦成真,昨天输两个,今天可就要干净利落地输八个了。 “好端端的十匹骏马,被你砸烂一匹,功劳少去一份。”猛子不见外地坐在哲子旁边,继续酸道。 猛子的全名叫赵猛,人如其名,是个肌rou发达,脸庞棱角分明,长相威猛的青年。 他争强好胜,勇猛彪悍,是员冲锋陷阵从不含糊的骁将,大家都叫他猛子。 他的性格豪爽粗犷,但对待军功却像卖菜的老大娘一样,一点一滴十分细腻地与哲子斤斤计较。 至于被称为哲子的少年,则是个俊美的少年,举止优雅,行动敏捷,身体修长削瘦的像一杆长矛。 但他的黑色的眸子异常的明亮有神像一对发光的夜明珠,让人一见难忘。 右面额头上一道浅显的伤疤从眉毛之上斜斜飘过,非但没有毁掉他的英俊形象,反而平增三分英气。 “你没认真读军规吧?宰掉鹞鹰是一件大功,宰战马无功,如果自己的战马受损还有过呢,要被罚的。”哲子翻一下元武战刀,继续低头擦拭另一面。 哲子的元武战刀,刀身直且稍宽,刀背浑厚,颜色暗黑中透着一股红,像是在血水里浸泡久了要渗出血来,刀锋雪亮,吹毛立断。 “读军规吗?字认识老子,老子不认识它们。”赵猛嘀咕道,“把这只死鸟的脑袋拧下来,回去直接上报,看你能不能从火眼金睛的军功文案那里蒙混过关。如果能行,下次老子拧两个野鸡头试试能不能骗到战功。” “军规白纸黑字说的清楚,要整只鹞鹰才作数,不能跟对付高兰蛮子一样,只摘脑袋。”哲子纠正道,“你得读点书,年纪轻轻未来的路还长,总不能一辈子做游击。有点出息好不好。” “一辈子做游击怎么啦!吴老大还不是一辈子做游击。”赵猛不服气地寻找同盟。 吴老大身材矮小,身体干瘦,五根手指枯瘦如鹰爪,但却非常的有力量。鬓角灰白,微微驼背,蹲在旁边,小口喝着一囊烈酒,眼神平和地望向云雾缭绕的云峰。 如果天是穹庐笼盖四野,那么横亘在大陆西方绵延万里的龙断山脉,就是这十万里锦绣河山的西方尽头。 庞大山脉接顶连绵云层,山上的皑皑积雪与白云一体,像一个宽广无边的华盖,严丝合缝。 山脉的最高峰,也是这片大陆的千山万岳之首,称之为云峰。 世间流云从四面八方不断地荟萃而来,围绕它层层聚拢形成一片浩瀚云海。它高高的耸立直入云天,恍若山在云中游,由此得名。 然而云峰像一支巨剑刺破云层继续向上而去,没入无尽云层,山巅不可见。 冥冥之中,这片大陆没有比云峰更高的山峰,自然也就没有云峰更接近浩渺星空。 历经亘古久远的世代交替,许许多多隐士高人和绝世强者前赴后继地攀登山巅,接近天空,探索这片天地云层之外的秘密,结果都驾鹤云峰,不知所踪。 几千上万年过去,这片大陆的普通人们对这片云雾的了解依旧了了无几,唯一确定的是,对于人类而言,生存恶劣且踪迹罕至之处,却是妖兽的良乡。 跌宕山岚之中小妖密布,大妖纵横,甚至不缺乏修炼至顶阶强者的化形大妖。 每有闲暇就对着千峰之首,啜饮烈酒,这是吴老大的习惯。 这时的他哪里像是砍人头干净利索的元武游击,分明就是一个在庄稼地里忙活一天,坐在夕阳下懒洋洋晒太阳的与世无争的老农。 以斩敌首记军功的元武,每斩一颗首级,军功文案在备案的同时就在他们军靴上加一颗十字星。 吴老大军靴上的星星一层布满,又划一层,之后又是一层,层层压下,倒底斩首几何,数也数不清,只能看到横横竖竖的道道,好端端的一双军靴划拉的破破烂烂。 他军功累积极大,封瑞安候,却安贫乐道,愿意做一个沙里来土里去,整天在野外居无定所三餐不继的游击伍长。 哲子跟赵猛私下怀疑,高深莫测让人难懂的吴老大愿意来大西北这片不毛之地,愿意跻身九死难得一生的游击队伍,为的就是近距离一睹云峰真容。 但是其中有什么玄机,两位涉世未深见识短浅的少年嘀嘀咕咕半天也难得结论,不知道他是打算踏妖兽纵横的云峰猎妖,还是想追慕世外强者的脚步,穿越云层,攀云峰之巅,探索这个世界之外的秘密。 “我是看不惯官场上那点事,躲到荒原里徒个心里平静,耳根清净。谁知道碰上你们这俩话唠,让我一刻也不得安宁。”被打扰欣赏云峰奇景的吴老大移开嘴角酒囊,不悦地回应道。 他知道像往常一样,这两个小崽子争吵不了几句就会把自己带入旋涡,还是没想到这一次来的更快。 “还不一样?你怕耳朵被污,我怕眼睛受累。” 赵猛拔一根狗尾巴草叼在嘴里,仰面斜躺巨石之上,以手臂支头,懒洋洋地辩解。 “哎!哲子!”他忽然想起什么,翻个身爬起来,故作亲昵地捱近哲子,很期待地问道,“你最怕什么?” 四个人。 巨石上的赵猛,蹲坐一旁小口抿酒的吴老大,还有另外两闷声不说话,正以刀为锹,将从高兰马队缴获来的袍泽首级挖墓xue掩埋的魁梧大汉,停下来手上的活计,一起好奇地凝神倾听。 荒原上只剩下驱不散地呜呜风声和十几匹战马不安分的踏动,鼻子喷气的响声。 哲子年纪虽轻,明明稚气未脱,眼神灵动,油嘴滑舌。 虽然长了一副看上去少不经事的皮囊却不是一般的少年老成,却对身世来历守口如瓶,真怀疑他是混迹庙堂的一只老黄瓜刷了一层绿漆来装嫩。 到现在大家相处两年刀枪剑雨里的过命交情,也撬不开他那张嘴,都是他让别人掏心窝子,关于他自己的身世经历甚至家庭籍贯只字不提,同伍另外四个伙伴都很好奇。 “我怕长大。”哲子停下擦拭刀身的手,微微侧身闪避一下凑过来假惺惺的黄鼠狼,对着直入苍穹的雄伟云峰,沉思片刻说道。 最好永远都别到十四岁,可惜天命难违。 天命难违! 赢哲对着云峰怔怔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