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九九章 二会天子(六)
中秘书阁在宫城的西南坤位,帝家保存古今百家典籍、九流图书的圣地。通常由一个四品上大夫带领数十校书郎看管和整理图书。阁外人如要使用阁内珍藏,一律只交付原典的副本。 今年中土天子巡视中秘书阁的日程排在元月七日,文侯说天子会从巳时整浏览到午时多一刻,然后禁军的执戟郎们将簇拥天子去太学考察儒门学者的经术。 ——只有我和琳公主两人受邀去,届时用乐静信的三道镜光见机行事。 昆仑的车马停在宫城的西小门,一个内侍傀儡给予我们入宫名籍,然后领入中秘书阁。 中秘书阁外的六合八方已经驻了近百筑基修为的执戟郎。他们的真元和龙虎的水蛇道兵仿佛,只是兵甲稍逊。这近百人对于寻常金丹也是不小的压力。 和琳公主入阁前,我忽然问宿卫的两个中层金丹统领, “朝会时候天子赐我们剑履上殿,参拜不名。如今进入中秘书阁,我们也无须交付自己的纳戒和法器兵刃与你管理们吗?” 其中一人笑道, “天子一言既出,神龙也无法追上。两位仙长也莫要担心有外人行刺圣上——这中秘书阁附加了无数禁制,只有我们这些宿卫能如常通行,寻常元婴者入内都发挥不出神通,何况不轨的金丹!” 文侯似乎已经预料到了这种情况——我的银蛇剑和琳公主的随侯珠都能带入,何况捎带来的不起眼法镜? 阁内的中层金丹大夫恭敬引导我们。 我迈入中秘书阁半步,另一个统领忽然叫住我,把一个铁箍套在我有令咒的右腕上。 “在下也不知所以然,只是奉帝师之命行事。等仙长出了此阁,这个铁箍自然失效。” 我晃了晃右臂,自己的念头无法传到臂上令咒。我试着摘腕上铁箍,箍好像在我腕上生根,越摘越紧。 我向统领点首。 念头和躯壳并没有其他异样。剑宗之人会防备我用清羽掌门的令咒影响天子,这也是我们之前的预计。 再一步入阁,我和琳公主互视一眼 ——我无法发出神念波动,然后我发现无法用念头驱动法器和神兵,接着我感到自己的真气无法流畅运转。 这座普通的中秘书阁并不简单,我就一条像抛在沙漠里的鱼,从符宝术法手段无穷的金丹修真者回到了一个金丹武者的状态——还是无法催动真元逾越音速的金丹武者。 “这种感觉好像误闯入元婴强者幻化的坛城,或者说被一个元婴妖兽吃进了肚子。” 少女轻声对我说话。她也一样无法运用神念了。 “宫城下就是源源不断的天一水灵脉,帝家经营的好阵法!比我们在云梦法界的压力都大。” 我感叹。 “那时候林道鸣破掉了云梦外法界,原君又护持我们在虚无之雷弥漫的内法界无事,你当然没有对坛城与法界真切的感受,这回可补课知道厉害了吧。” 我们螺旋式地层层下降,经过林子般的图与书。数十个筑基境界的校书郎和百余内侍傀儡分布各库,默然无声地沉思、抄写、抄写、沉思、沉思、抄写……。 除了一库库世俗典籍,我还看到了小山般堆积的道家功法和拳谱剑术。 我从书架取下一本居首的略略翻过,又取次位的扫了下。 的功法一路讲到筑基境炼精化气的紧要关头,金丹境的炼气化神再无涉及。神通则不出地煞术法的范围,其中精芜不分地收入了上千旁门功法和邪术; 以“武理”、“剑术”、“气功”、“兵法”四大部统御天下武学,纲要分明,脉络清晰。只是的编著者在序中谈到武道至道胎再无大道可走,唯有靠武者独孤前行。语气无限失落,我隔着古旧的书页都能想到著者当年的寂寞萧索。 “古时中土皇帝们发愿要收尽天下之书,无论世内世外。所以中秘书阁采纳的典籍也无分世内世外。是初代武侯亲手编次,侯爷的见识实修天下不作第二人想,在总目里高屋建瓴地囊括了天下武道;至于,朝廷不便向宗门请法,只能尽心把小派的异术集成一书,延续人族灿明。” 金丹儒者一面解释,一面领我们至一个密布水火不害符印的库门。他的神情忽地十分肃然,向我们弱声道, “此书库中供奉的就是帝家重宝,中秘书阁的图书可以说都是的附庸。此书已经凝成了书灵,修为相当下层元婴。书灵是帝家之物,在阁内也发挥不出威能,往常只是蛰伏不动;当今天子时时入阁阅览,一向没有什么妨碍。只是,仙长和仙子抄写副本可要留意——帝家之物损伤不了护卫重重的天子,未必不会妨害神通受禁的两位。切切留心。” 金丹大夫用金钥匙打开库门,请我们入内,然后迅速走开。 我看了下时计,已经走到了午时缺一刻——我们还有两刻钟与天子攀谈的时间。 走过如虹长廊,书库豁然开朗。 闲敲棋子的声音传来。 八个宫女模样的内侍傀儡在的库房侍应。它们与别处的内侍不同,反而近乎唐家未央的机关傀儡——是镶嵌符文的人形兵器,个个相当一尊六转法宝。 丹凤美目的少年正对着书案的棋盘绞眉苦思,玉手不自觉地用象牙棋子敲着案上檀木。案中间是一盒龙羹,是宇文拔都屠杀的元婴强者萧天佑血rou。 ——我本来以为天子正在刻苦攻读。 琳公主捂住嘴,努力把自己的笑颜抹去。 “我等两位好久了!” 美少年弃了棋局起身, “每日的修炼和帝王礼仪太是繁重枯燥,我经常躲到中秘书阁偷懒——帝师和母后连马球蹴鞠都不准我玩,只能下棋看书解闷了。昨日我和你们宗的知了义对弈到中盘打挂,正抽空思索下一手。” 我提醒他忘记自称朕了。 “原仙长是海盗出身,琳公主是半个妖怪,你们是不会把这个朕字当真的吧。” 少年微笑, “你们在明堂上背诵昆仑写好的戏文,我在明堂上背诵帝师和母后写好的戏文——都是一样的。” 我指着八个内侍傀儡问, “它们会向天落掌门按时汇报你的不当言行吧?” 少年抚摸一个傀儡的脸庞道, “由它们去。帝师是吐纳天地、包容宇宙的真人,连晓月师兄这样的邪魔性子都能奈何,是不会为这点小事对我这个帝家本代唯一适格继承人生气的。” 天子吩咐傀儡为我们递上官窑的冰裂纹瓷碗,他用银匙把龙羹分入我和红衣少女的瓷碗。 “这本来是全分派给朝臣的,我特意为你们两人留了最好的;剑宗的其他师兄,我一份也不给。” 他调皮地眨眼, “你们一天是抄不完的,我让校书郎们十年后录完一个副本捎给昆仑,我们在这里边吃边聊会——一会儿我还要和文侯去太学与那些儒学博士讨论春秋大义,真是烦心。” 龙羹和屈灵星过去请我饮食的星髓相当,这样的大药滋补对我恢复真元极有裨益。 “龙是洪荒种之首,文明以来分成四等。大洋的真龙最贵、大海的嫡龙次之,江河的庶龙再次,支水那些化形而来的孽龙畜龙就没有称道的地方了——真龙在五百年前被四大宗门合力诛杀,如今已经绝种,天下只有次贵的嫡龙存世。萧天佑这条嫡龙原来叫敖天佑,传说和东海敖家争夺真龙伏藏不利,只能窜回北海称霸,还堕落到拜萧龙渊这样的半蛇妖做兄长。如今化为我们的餐中物,真是可笑。” 少年谈笑风声。 琳公主不客气地食尽,赞叹说: “没想到你年轻如此轻,比我这个洛神家传人还了解妖族!” “我的宿慧是多闻通,图书功法过目不忘。囊括了天下学问知识,从幼时迄今我读十年,大概记了十分之一不到的条目——龙的谱系我烂熟于心。” 我认识了小芷之外另个有多闻通的人物。居然需要一个多闻通花上百多年才能记诵一遍,真是浩大得不敢想象。 “其实我们昆仑道法通玄,一日抄毕不是难事!” 我诚挚地注视天子,侯交予的镜宝,那里有真人乐静信留下的三道八转镜光。 “是吗?我记得这个阁内你们是不能用道术符宝的?” 少年好奇问。 琳公主也怂恿我: “原君,天子还有几百个呼吸就要去太学了,你抓紧时间录完给他瞧瞧!” 天子拍手。 两个内侍傀儡从屏风后捧出一本芭蕉叶大、金页熠熠的大书,恭敬地奉上书案。 恍惚间,我有一种似曾相识感,但说不出在哪里见过;琳公主的目光却放在那八个内侍傀儡上。 “帝家藏书,自然该有帝家的威仪气魄。”天子道。他信手翻开大典,山积般的金页在我眼前飞过。 我深吸一气,持镜宝环绕天子走过一圈,大喝二声, “复现!复现!” 镜中吐出两道光华,书库一晃! 少年的手僵在金页上,目中流露出惊色 ——书库中出现了另一个我、另一个琳公主和另一个天子。 另一个天子向另一个我和另一个琳公主告辞,在八个内侍傀儡的簇拥下离开了大典书库。等他们离去,另一个我和琳公主旋即消逝,大典书库一派沉寂。 少年回首——我们三人在另外一个一模一样的书库中。唯有不同的是,我和琳公主的念头和真气运转自如,再不受中秘书阁阵法的禁制! “你们不可能在阁中用念头驱动法宝。五转的镜宝也无能为力制造迷惑元婴者的幻象。那么,唯一的可能是这枚镜宝寄宿了真人的念头分身。你牺牲了两个真人的念头分身在中秘书阁内制造了我们三人的镜像,然后再制造了一个虚实之间的书库镜像。现在我被隔绝于书库镜像中,所以你们可以动用神通了。是吗?” 天子稍微思索了下,把金书收入袖内,反问我。 “陛下的判断全对,只是迟了一步。” 我笑了。 “即使可以动用神通,你们也无法伤害我。” 少年镇静道, “帝师赐了我剑遁之术,我可以用太祖皇帝的八转神剑天狩破开虚空脱身。” “我们昆仑没有伤害、挟持和威吓陛下的意图,只是想和陛下谈论几件事情。另外,这枚镜宝不止寄宿了两个真人的念头分身,而是十二个。陛下急着退席也是不能够的。” 其实五转镜宝里只剩下一枚乐静信的念头分身来驱动镜光。我存心夸大十倍。 少年愣了会,然后大笑起来。 我和琳公主面面相觑。 “我知道你们来求我什么,实话与两位讲——实际上我既是帝师的关门弟子,也是他最喜爱的弟子。虽然在私下里帝师由着我胡闹,但他明确命令我做或不做的事情,我绝不会违抗!” 少年用戏耍的语气嘲讽道, “剑宗流年不利,给了你们昆仑重回中土的机会。如果选天波侯,你们以后就会在中土住下与帝师掰手腕;如果选拔都为大将军,你们昆仑只能回西洲去。昆仑自官配合,站在郭子翰的那边。” “我有点讨厌死小孩了。” 琳公主怨。 “御妹,其实我比你大上几个月。” 丹凤美目的少年笑得眯起眼睛。 “那天落掌门是怎么明确命令陛下的?” 我哭笑不得地问他,心境有如在冷雨中独酌。 “你们是昆仑的传话人,我是帝师的传话人——现在我给你们透个底吧:在中州各郡遍设昆仑的宫观绝对行不通!但是,如果你们在元宵斗法获胜,天波侯可以出任大将军。饱受妖、鬼和盗贼蹂躏的关中三道未尝不可以转给你们护持,你们昆仑甚至可以择一个门人出任关中都督;如果你们元宵斗法失利,请回西洲,拔都将出任大将军。” 我心头雪亮。 天落掌门不愿意我们平分中州诸道的仙苗与资源,他的底线是把剑宗和朝廷失去控制的关中四道之三抛我们去安定。其实自己篮子里的一分利益也没有损失。 我问天子, “如果我们昆仑斗法失利,尊师会如何应付兼有中州与江南疆域的宇文拔都?——陛下难道认为你的腹心之患不是跋扈的宗门诸侯,而是我们这些对帝位毫无觊觎之心的世外之人?” 少年沉吟了会说, “朝会时我特意提拔了星宗出身的南宫磐石,传说他在云梦之役得了极大的好处。他的领地邻近拔都的江南,日后可以掣肘拔都。帝师对我的这招闲手也没有异议。” 我冷笑, “陛下期待绝足中土的星宗掌门能抑制强藩,却对我们热心中土的昆仑龙虎视而不见——既家也没有不妥当。陛下大不了把帝座让给同门道友,回蜀山修道长生去。帝师那么爱护陛下,你的性命一定是没有危险的。” 天子脸色阴郁,半晌道: “帝师一定会处理妥当帝家、诸侯与宗门三者的关系。朕深信不疑。” 他的手按在腰际佩剑的剑鞘上。剑鞘细长,镶嵌九星宝珠。帝家代代相传的八转神剑“天狩”正蛰伏其中。 “朕不想再滞留在幻境中,两位也请回宫观备战元宵斗法。是朕破镜而出,还是原剑空你用那剩下的十道镜光送朕去太学呐?” “其实我刚才吹了牛,只剩下一道镜光了。” 我怀中的境宝吐出镜光,径直幻出一道通往太学的光隧。 “朕这次就赦免你的欺君之罪!” 少年沉着脸踏入光隧,消失不见。 申时,我和琳公主离开宫城的中秘书阁。宫外稀稀落落地下着冷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