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绝处(五)
我第一次见到闻名已久的昂山宝焰。 传说里他在二十余岁就突破成了金丹,今年方才三十整周岁,凶名已经让舜水镇的小儿不敢啼哭,也让华夏人的长老们寝食难安,甚至王启年这样能在中原纵横一方的金丹武者都对他忌惮三分。 可映入我眼中的并非是原来想象中一个正值鼎盛的年轻人,而是一个头发须眉皆白(甚至连毛孔都是白的)的衰朽老人(气的感应不能看清人,我和慕容芷还是镇定住心神,登回树冠高处的木鸟用千里镜观察)。昂山宝焰的五官神情虽然偶尔流露出青年人的那种机敏,整体上是一股死气,浓烈的让人作呕的死气。 这在我父亲、王启年,乃至不是武者的王启泰身上我都没有感觉到,虽然他们三人的年龄已经在一甲子左右,但因为千锤百炼的修行(父亲和王启年是修武,而王启泰大概是修儒门的养气之法),他们的身心状态并没有在这个知天命的年龄出现衰竭,而像三十岁的人那样如日正中(至多是刚过正午的太阳)。 如果不是我和王启年相处一月,对他气的特征再熟悉不过,很可能会把刚才王启年和昂山宝焰的身份搞错——没有见过两人真容,只凭读气的话,或许会认为老迈的气是五十七岁的王启年,和正值当年的气是三十岁的昂山宝焰。 “师傅一年前右臂被昂山伤过,今天几次遭遇又被昂山暗伤,局面上应该处于下风。为什么现在大开大合进攻的反而是师傅呢?昂山宝焰只管挥舞棍棒护得自己水泄不通。” 慕容芷把我的眼睛从千里镜挤开,她的眼睛眯到单筒里边看边评论。 “兄长原来占上风,我一点也看不出嘛?我只看到他们枪棒相交,兄长的铁脊矛有时比声音还要快,昂山的棒也随之跟上了声音的速度,两人手上家伙的形迹近乎无影无踪;有时两人的动作又变得很慢,不用心也能看清他们的动作——慢到一个呼吸两柄武器只接触一下。” 王启泰边瞅他的千里镜,边下意识地抓自己的头皮, “啊呀,我是呆了。兄长的铁脊矛有一丈八那么长,那昂山的双棍七尺一根。兄长随意选择进攻的点,昂山只能被迫跟着兄长的节奏防御。他把棍挥得水泄不通,是担心稍有疏漏,就被我兄长突破。这样子昂山一点不敢妄动,我兄长就随时可以脱身了!” 王启泰这书生说着说着,放心地长嘘一口气。 ——这个白痴! 我暗骂。 这个“从不练武”的王启泰算什么水平?!是看得懂,还是看不懂! 说他看不懂,他只要稍微用心连两个金丹武者达到音速的动作都没有漏过一个——换上我可能看六七下这种程度的交手,头就会犯晕;说他看的懂,刚才两人爆发的强气就是没学过内功的人也要心神不宁,他迟钝到浑无反应。而且居然这么明显的兵刃攻防局势都搞不明白,和我水平相仿的慕容芷一眼就能看出关键,他还需要反应半天——这种脑子反射水平,实战早被人杀掉五六回了。 “大叔,你还是管把木鸟开近他们头顶上空吧。这枝千里镜交给我,我比你看得懂。” 王启泰被我一说,脸居然红了,呵呵笑起来, “我平常就是爱凑点看打架的热闹,这些打斗我其实都不懂,就交给你们专门家分析吧。兄长暂时无忧就好,我把木鸟开过去,什么时候昂山更加下风的时候就提醒我,我把木鸟俯冲下去带兄长脱身。” 木鸟响起腾腾的声音,巨大翅膀拍起的气流把我们三人托上夜空,向山岗那边飞去。 我在千里镜中看到昂山宝焰现在的形势更加窘迫,他已经被王启年的铁脊矛限制在周身七尺的圆内。双棍的挥舞甚至比我法术制造的风旋转还要迅捷十倍,仿佛他手上旋转的是两团小型的风暴,我相信血rou之躯一旦被棍风卷入就会立刻被捣得稀烂。 双手七尺棍的移动速度匪夷所思,几乎在昂山宝焰的七尺内制造了“墙”的效果,而且是一堵装满了铁蒺藜的墙;但棍外世界则是格外宁静的,王启年的矛像五步杀人蛇那样在耐心地寻找几十之一呼吸内昂山可能出现的空隙,随时准备在沉默中爆发,做出致命的一击。 ——我想起了和慕容芷一道通过的风暴环:昂山宝焰一定是在风暴环练过相当长的武技,他的武技道法自然。 可王启年的武技犹在昂山之上。我看到了降龙掌被他运用在铁脊矛上,矛身仿佛真的被一条巨蟒附体,矛身并不是做直线的运动,而是类似蛇一样在忽快忽慢,方位不定地游动,每个呼吸铁脊矛就能扫过百余个可能的攻击点——加持在矛身的柔让这件兵器活了起来,而刚则集中在矛尖的那一点。 一旦昂山宝焰制造的墙出现空隙,矛尖就会刺入他的身体——金丹武者驾驭的中品神兵是能穿透另一个金丹武者身体的——昂山宝焰的那件藤甲只不过是象征性的凡甲。 这矛和王启年的武道之心是合一的,达到了我父亲所谓兵刃运用“如意”的境界。 昂山出现空隙的可能性随着时间的推移在不断加大,他舞棍的变化和频率是随着王启年矛的运动而被动地做调整。他金丹中层的气大约在王启年金丹下层的两倍,但这样被动地防御耗损的气则数倍于王启年——一人是在做点进攻,而另一人则是在做面防御。 初时在千里镜里我还拘泥于两人的格挡,音速上下的来回还可能让我晕眩,但渐渐我学会省略掉那些表象上的形迹,眼中只剩下点、线、面的无数可能变化——我的手虽然跟不上,但思维已经能跟上他们的交手。 我心驰目眩,那种境界真让人神往,我现在也至少有望到那座金丹高山的资格了。终有一天,我也会攀到那座山上,我父亲还在那座山更高的地方。 “昂山宝焰的骨制双棍好像满特殊的,和师傅神兵的几次接触居然没有被摧毁?岛上有什么灵兽的骨骼能匹敌中品神兵吗?” 慕容芷提出一个疑点。 “材料是金丹武者的尸体,他父亲昂山素辉的两根大腿骨做成。” 王启泰插话。 “呀!” 我一阵恶心。居然有这种人渣的儿子。 “当年兄长杀掉他父亲,是我主张把尸体交还给昂山部落的,以表达我们华夏人对勇士遗体的尊敬,争取白云部落的人心和好感。每想到昂山会这样处理尸体,我至今还后悔自己当年的决定。” ——这样的人渣应该早点杀掉为好, 我看昂山宝焰那张老得像妖怪的脸,明显就是彻底的反派,任何人杀掉他我一点心理负担也没有。 木鸟在两个死斗的武者盘旋,我建议王启泰把高度调整在十丈上空,这样昂山宝焰作为金丹武者不可能爆发气突然弹跳上木鸟。 “这个我明白,兄长一爆气也能像跳蚤一样的蹦六七丈高——你们脸上怎么忽喜忽怒的,战况怎么了?” “请冲下去接应,他们快进入要紧的决死战斗,昂山宝焰就要露出一个破绽,师傅在一个选择的关头。” 慕容芷说的空隙是昂山宝焰双手棍的破绽,就像风暴中的透出的一丝阳光,是王启年的胜机所在,也是昂山宝焰的死兆——他们战斗了一刻钟点,昂山宝焰还是累了,一丝几不可察的线似白气悄悄从他百会之xue冲出,他制造的墙忽而泡影般连续出现了许多只存在几十分之一呼吸时间的洞,这些破绽充满了胜利诱惑。 把铁脊矛刺进去,至少能重创昂山,获得意料之外的战果;如果王启年现在抽身离去,昂山来不及阻挡,他的围捕计划也基本宣告失败。 选择权在王启年手上。但即将到来的胜利也让胜利者晕眩。 ——那些破绽也可能是陷阱,昂山的气消耗速率虽然极快,但目前存有的气量还是稍高于王启年的气。他或许把自己的身体做诱饵,准备做近身后的反击。 如果现在脱身离去,是最安全和保险的选择。我方已经收割了近六十个土著内功境界以上武士的性命了。 我代入到王启年的处境想象他下一步会如何做。 ——金丹武者的气和他们的武道之心一样古井无波,看不出他们的心境变化和未来的出招。 我只能去代入脑补。现在旁观的我会选择退去,因为我还不是强者,没有强者的心态。 如果我是王启年那样的强者,我该怎么选择呢? “请冲上去接应!” 慕容芷对王启泰说。 “但是……但是兄长刚才做了个手势,让我观望。” “什么!”她喊。 也吵得我心神不宁。女人好烦啊。 王启泰无奈道, “兄长杀性已经起了,只有一方倒下才会放手。” …… “杀!” 战果,更大的战果! 强者心态的一面是不知进退,另一面是赌赢得一定是自己。 这一次我的脑补和他的选择合拍了。 王启年的铁脊矛终于刺入了“墙”上稍纵即逝的一个空隙, “突”地扎透昂山摆设般的藤甲,从他的背部捅出,昂山的心口被戳出一个透明窟窿! 铁脊矛各块铁背蜈蚣壳“腾”地分解,延展成一条四丈长的暗星铁锁。钻出昂山背后的矛尖似有灵性,扭动蛇一般的链身(现在称“锁链”更合适),窜上了昂山的一条手,瞬时把那条臂绑了起来。 他那条被缚手上的死人大腿骨棒(我简称为“腿骨棒”吧)落在了地上。 ——这是王启年在用“柔”控制矛像蛇一样扭动,简直如同魔术一般。 胜利了吗?就算是金丹,昂山不死也半条命去掉了!毕竟是心房被破,一手被缚,即使金丹武者的生机再强大,也只能垂死待毙。 “好戏才开始,我不会放过难得和你近身格斗的机会,你兵器的优势被我的苦rou计完全抵消了。” 我们三人皆惊。 王启年咦了下。 苍老的昂山宝焰如同报丧的大乌鸦一样阴笑起来,像极了黄泉来到阳间索命的鬼物。 ——心脏被透而不死,难道说他已经死了? 《搜神记》里怪力乱神的东西在我脑子里冒泡,我承认我遇到了常识之外,不能解释的事情! 昂山扔到了手上仅余的一条腿骨棒,整个人立刻干瘪了下去,但诡奇地是唯一可以活动的那条单手开始膨胀,随着身体的缩小而等比例的胀大,在短暂的几个呼吸内超过了象腿的粗大,有着烧铁那样灼热的红。 “弃矛快逃!” 我和慕容芷齐声喊。 王启年连锁链一道猛地被昂山宝焰那条巨妖般的手臂拽到三尺之近,昂山的一脚如同手臂那样灵活地夹起落地的那根腿骨棒,径直插入王启年的足上。 腿骨棒的末端陡伸出骷髅的五指,把王启年之足钉死在大地之上,他完全无法脱身了! “喀嚓。” 那条巨妖般血气膨胀的手臂把王启年的头掰到他背脊后面, 一个金丹武者的头颅就那么轻易地被扳了半个周天度数。 这个决定王启年生死的时刻总共经历了五个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