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节 李鸿章与抚捻帐
将赴任的两江总督阎敬铭,前一天往曾府投帖之后,来拜会。之前曾氏兄弟将两江地方从太平天国手中夺回,此后曾国藩又任两江总督四年,对那里的形最熟悉不过,所以阎敬铭此次来访,当然也希望能够寻求指点。 即使到了两江,阎敬铭也不预备稍改自己的清官本色,但是要想继续做清官,也要先保住命,因此想想马新贻,未免令人心有余悸。接连两任两江总督被刺的可能虽然微乎其微,但只有事前多了解地方况,才能有备无患,免得辜负了太后的一番美意,自己也高兴而去,扫兴而归。 两人照面,彼此拱手作揖,顺势打量对方一番。阎敬铭此时穿着的朝服,也许就是曾经落在太后眼中的那件,曾国藩很是留意,瞧来瞧去,却既没有找到补丁,也没有看到破洞。特别之处,就是朝服的袖口似乎稍宽大些。 阎敬铭能打量的就更多了,除了曾国藩本人,还有曾府中堂地上铺着的厚厚方砖,和黄杨木的桌椅,及两侧联上曾国藩自己笔迹的一幅对联“水光翻动五湖天,美酒留连三夜月”。这倒是想不到,原来曾中堂竟然是好酒之人? 清官见面,常常就是如此,就象把两碗清汤放到一处,彼此对照之后,要么感叹对方“果然是一清如水”,要么惊讶对方“清水上头,毕竟还漂了一根葱!” 彼此见礼之后,曾国藩恭贺道,“阎大人得选两江总督,朝廷又得干才,当真是喜从天降。” 太后用人的口味越来越杂了,曾国藩想破头也想不明白,太后为何对自己的门生李鸿章有那般恶感,以致非要舍掉他,挑选这么位阎大人来做两江总督。当然了,曾国藩这绝不是以貌取人,因为他自己的相貌,也就不见得漂亮。 但疆臣大吏,毕竟要有些襟气度,听闻阎大人太过节俭,以至在山西赈灾之时,见到穿绸缎地人,竟然认为对方“豪阔”,非要劝捐不可。曾国藩自己也只穿粗布,满女纪芬穿件自己嫂子给的旧绸裤,他也慨叹“太过奢费”,让女儿当即去换过一条;但他没有因此见到穿绸缎的人就劝捐,这就是气度。 到了两江那样的富庶地方,若是碰到穿绸裹缎的“豪阔”人物就劝捐,这位阎大人这几年也就不用忙别的,只劝捐这项,就足够他忙完任期了。就这一点,回头自己一定要给他点暗示。 “曾大人之于两江,功勋莫大;今阎某无功受禄,万分惭愧,这都是皇上和太后隆恩。”阎敬铭答道,“阎某到两江之后,一定尽心办事,只是初去之时,人地两生,未免一筹莫展,曾大人对于两江形了如指掌,还请一定不吝赐教。” “相比其他地方。两江相对富庶。有钱人家多些。生活也较为富足。 阎大人是位清官。见不惯费。那是自然。但只要他们不偷不抢不骗。又不妨碍政务。我们也就无须多管了”曾国藩先道。 说到清官。曾国藩不免又去瞧阎敬铭地朝服。几瞥之下。终于从阎大人侧坐着时。微微隆起地袖肘处看清楚了。阎大人地朝服袖口和肘部等处特别宽大。是因为都用同样布料。缝了两层! 清官地朝服袖口。为什么要缝双层?那不是更加费么?难道太后所见。就是如此?想到这里。干脆问了出来。笑着道。“阎大人地朝服。如今已经朝中闻名。当太后所见。是否就是如此这般?” 阎敬铭答道。“阎某惭愧。朝服地这几个地方容易磨破。内就将这几处都缝了双层。平时这么穿着。到觐见或大礼之时。拆掉外面磨损地一层。也就不至于失礼了。因而此次蒙太后召见之时。这几个地方。反而太过簇新显眼。才引得太后注意。” 与闻他人地小秘密。最让人愉悦不过。曾国藩恍然大悟。呵呵笑道。“阎大人清白自持。有何惭愧?两江之有如此阎大人。朝廷无忧也。” 阎敬铭急忙道,“曾大人之洁自许,只在阎某之上,如此谬赞,令阎某汗颜。” 如此互相推许,谈话自然就更亲切轻松了,曾国藩一一回忆两江形,阎敬铭也逐条记下,得意之笔如江南制造局等,当然是多方嘱托,请阎大人务必要将它扩办得更加蓬勃兴旺,等等。 讲起上海种种,念头不免又触及李鸿章,曾国藩忽然想起,阎敬铭刚从山西临汾赈灾回来,而弟子李鸿章正驻扎在那里,两人说不定见过,因此问道,“阎大人此前赴山西临汾,可否见过李鸿章?” 阎敬铭点头道,“见过。贵弟子劳苦功高,又值山西大旱,因此就驻扎在临汾粮仓…” 曾国藩听说李鸿章率军驻扎在粮仓,大为惊讶,阎敬铭接着又讲了当赈灾场一幕,道,“…淮勇更因此鸣枪,致使灾民被惊吓,四散奔逃,险些酿成大变曾大人,淮军生在富庶之地,或许没有见过山陕等地地饥谨,灾年有袋米,哪个不是抓得紧紧的,想快点拿回家?” 曾国藩听他婆婆mama说了一长段,心里不以为然:没有带兵冲杀过的人,就是如此。那人即使不是个捻匪,多问两句又何妨?也说不定赈灾场上,果真就混 。算了,这话就不必说了,但终归要替弟子解释人不知道,李鸿章原也不是冷面无之人,他见了今年的大饥荒,还曾来信和我商讨,如何给捻匪们也放条生路…” “此话当真?”阎敬铭吃惊地问道。 把捻军赶去关外和回乱叛军厮杀,算不算得上一条生路,姑且不说,总之淮军厌战,并不想亲手结果这十几万捻匪地命,就也已经算是想“放条生路”了。自己也已经复信去问弟子,究竟准备如何行事,最重要的,是要花多少银子,才能做得到这般“驱捻剿回”? 曾国藩当然不知道,李鸿章正在为此苦思冥想。这一次,就不如在创建江南制造局之前,计算一英国普通炮弹三十两银子,和一万铜帽子弹十九两银子的市价和实际成本之间地差异那么简单了。 捻军拿到多少银子,就会同时冒着掉脑袋的危险,从此归降朝廷,听朝廷指挥?二十两?二十两是一位淮勇五个月不到的粮饷,也能买到一头牛,但光有一头牛,又有什么用?那么四十两?四十两能置办一家什农具了,但如果脑袋没有了,又要家什做什么?那么六十两?八十两?一百两?一百两,应该足够打动捻匪了。但是如果每人一百两,十几万捻匪,就要一千多万两银子!这还不算捻匪之中的头领人物,要得多些。 而朝廷的剿捻费用,每月每营官兵五百人的花费是三千两银子。 要剿清十几万捻匪,朝廷要出动地兵马,自然要更多,就算不是同时出动,每个月只算十万兵勇地用度,一个月军饷就是六十万两,一千多万银子,也就是一年多的军饷。
这个买卖说起来,还是有利可图的。问题在于,如果和朝廷担保,一年多就能肃清捻匪,清流浊流们自然是弹冠相庆;但如果向朝廷提出说,要为抚捻给捻匪一千多万两银子,也许朝中就会有人说,那又何必送银子,干脆把江山送给捻匪算了。 这个算盘打得不太响,也就说不出口,因此李鸿章还没有给恩师复信。 虽然还没有收到答复,曾国藩此时决定,在这位对饥民明显充满同的新任两江总督面前,说说这个“抚捻”地计策,以便他将来在太后面前,美言弟子几句。因为比起自己说起李鸿章的才干人品;让不相干地人来说,效果要好得多。因此答道,“自然当真。只是他仍在计议,要招降捻匪,究竟要花费多少银子…” 说到这里,曾国藩自己也觉得不太乐观,转口道,“但是阎大人掌管过户部,自然也最清楚,朝廷此时还能拿得出多少银子…” 阎敬铭忽然从椅子上站起,走向前来,朝曾国藩深深地鞠了两躬;曾国藩一时躲避不及,急忙也站了起来,准备鞠还给他,却被阎敬铭一把扶住。 “这一躬,曾大人受之无愧,李大人也受之无愧。”曾国藩这才知道,这两躬中,有一躬自己还得代转给李鸿章,又听他继续道,“‘上天有好生之德’,两位大人能想起除了兵戈之外,还有如此‘玉帛’之道,就是功德无量。阎某代天下苍生和山陕父老,鞠这两躬,曾大人不必推辞。” 议论招抚,曾国藩之前只担心朝中众臣反对,此时意想不到地先受了两躬,仍旧还礼道,“因为牵涉银钱,事还未能做得成,岂敢…” 却听阎敬铭答道,“中堂大人只管放心,要办成这事,虽要花银子,却不需花太多,朝廷还是拿得出地。现在就有件惠而不费地事,朝廷能够做到。中堂大人想必知道,阎某陕西出,几年前回家探望,沿途所见,满目疮痍;沿黄河一带,汉族村落被回乱叛军屠杀之处,只见白骨萧萧,较之‘十室九空’,更加悲惨,村庄城镇,全都被夷为平地,只见野狗腐尸,哪能见得到一个活人?那种惨不忍睹的景况,没有亲眼见到地人,实在难以想象…” 说到动之处,阎敬铭已是泪光盈然,曾国藩也听得耸然动容。阎敬铭停了一停,稍微收敛悲戚之色,继续道,“正因这滔天大乱,加上朝廷之前只顾得上东南,对回乱叛军,无力征剿,所以宁夏、陇西、陕南百姓,即使侥幸逃过回乱搜杀,也只能流离失所,无所依托,沦为饥民流民。这其中就有很多人,只为了跟着能吃上口饭,就被卷入捻军,是以捻军这些年,才越滚越大。 “如今曾李两位大人既有抚捻之一念之仁,阎某以为,何不就以因回乱所失之地,来抚这些无所归依之流民?捻匪被追剿这么多年,也已是强弩之末,人心惶惶,只愁天下之大,无处可去。只要有块薄地耕种,给农具家什,免去几年赋税,能勉强果腹,那十几万人捻众地大部,自然作鸟兽散。这些人对朝廷和两位大人,从此自然也只有感恩戴德…” 没有想到李鸿章的一条草议,竟然能渐渐变成如此好事?但是说起来容易,官军与捻匪已经交战多年,势同水火,朝廷对捻匪,又怎么能轻易做到说抚就抚呢?曾国藩捻须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