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节 一包红辣椒
魁玉和张之万等人对张汶祥的审讯记录都是些:“该犯狡猾,供词支离破碎”,“一味推拒,或是胡说,多对马大人污言亵语,妄加污蔑”,等等,这人显然是个刺头。 概括起来,张之万和魁玉审讯的案卷是这样一种说法:说凶犯张汶祥,以前曾为发捻,后来又沦为海盗。马新贻以前任浙江巡抚时,曾经力剿海盗,所以张汶祥的很多同伙被马新贻捕获杀死。张汶祥自己的妻子罗氏曾被吴炳燮诱拐,后来妻子追回后,妻子当初所带的财物却仍被吴某zhan有,不得归还。马新贻巡游至宁波时,张汶祥曾经拦轿喊冤,但马新贻认为是小事,没有受理。因此张汶祥更加怀恨在心。后来海盗头子龙启沄指使鼓动他暗杀马新贻,张汶祥既要为同伙复仇,又要为自己泄愤,所以就一口答应了。每日磨刀苦练,刺刀要穿过五层牛皮,如此前后三年,终于练得技艺成熟,这才出手,所以才能一刀毙命。 左宗棠首先提讯了王咸镇。这人先前入的淮军,后来裁勇时被裁,曾经几次到马新贻处讨要盘缠,却始终没有回去。 对待这种人就无须客气了,左宗棠将桌子一拍,问道,“你这无赖之徒,既和马总督是亲戚,为何再三欺骗于他,说要回乡,其实又不回?” “小的不敢,我每回去找表叔,的确都想要到盘缠就回老家,但是临到出发,就生出些事,走也走不成,所以一拖再拖。”王咸镇答道。 “你每次要走却又都多出事来,都多出来些什么事情?是赌博还是喝酒?”左宗棠语含讥讽地道。 “头回要走,有位兄弟遇到麻烦,之后又被小偷偷了,回家的盘缠不够。”王咸镇答道,忽然有些愧悔,“后来小人无意中跟人进了赌馆,手气不好,老是输,所以总是走不成。” “你说的这些话,有谁能够证明?”左宗棠道。 “回大人,同住客栈的黄新贵、李平利常跟小人在一起,还有赌馆里的邓千和和王三槐,都知道这些事情;大人不信,还可以去问客栈的掌柜,小人已经在那店里住了半年了。” “你这一次来要钱,知不知道,有人就跟在你后面,要行刺马大人?”左宗棠又问。 王咸镇把头摇得象拨浪鼓一般,“小人完全不知情,若是知道,小人就是饿死了,给人逼死了,也决不会来要钱。大人,行刺之事实在与小人无干,请大人明察。” 派出去的亲兵不多时就将黄新贵,李平利和王三槐押来,邓千和据说出门去了,一时找不到。先问籍贯姓名出身,分别是安徽、江苏和湖南,黄新贵和李平利和王咸镇同样住在一个小小的客栈;李平利和王三槐当过营兵,两年前被裁撤;王三槐住在表哥家里,表哥从前也是营兵,如今在本地干点买卖,王三槐就在表哥店里帮忙。 “小的们没有什么手艺,我表哥邓千和就只好开了一个小店…给兄弟们有空时来坐坐,我就在店里给表哥帮忙。”王三槐颇隐晦地说道。 “是个赌场?”左宗棠直截了当地问道。“王咸镇头回去赌场,是你们俩哪个和他一起去的?”左宗棠问,大凡本来不赌的人,头回去的时候并不就是因为要去赌,而总是或陪同别人去玩,或者受人之托去找人等。但是,纠缠于如此小节,倒不象在审人命大案,而象在审赌博案了,堂下的几个人面面相觑,一时竟然忘了答话。 王三槐开口了,这个人在赌馆混惯了,看起来头脑活络,眼睛一直在滴溜溜地转,不知道在转些什么念头,此时听他说道,“回大人,大人有所不知,江宁地方特别,因为从前营里面出来的兄弟多,是不禁赌的,所以小人的买卖没有触犯了大清条例。还望大人网开一面,我们才能照常做生意,混几口饭吃。说到王咸镇头回来赌的情形,小的每天在店里迎来送往,端茶送酒,发赌博用的鹘子,收钱,总要见上几十几百人,已经不记得了。他总是一两二两地赌,小人见的大赌太多了,实在记不住这小的…” 正在此时,只听外面街上“噼里啪啦”的阵阵鞭炮声响,且响个不停。今天并不是年节日子,外面怎么会有这么热烈的鞭炮声呢? 等到长长的鞭炮声过完,左宗棠吩咐亲兵道,“去封掉那赌馆,将邓千和等涉赌之人都带来,一个也不许漏网。” 刚刚去打探鞭炮声缘故的亲兵回来,禀报道,“回大人,是太后出了谕旨,从今往后本朝妇女都不用缠足,所以各家妇女都在自家门前燃放爆竹,以示庆祝。” 原来左宗棠离开京城后,在你追我赶的裹脚诗词新意竞赛中,诗人们的痛苦愈演愈烈,头一个说痛得象针刺,后一个就说象刀割,所以“行行复行行,疼痛总不停”;诗人们还开始从母亲和妻子身上寻找灵感,“忆我娘亲裹小脚,令我心痛不得了”;更有一位良善的诗人描写女儿“亭亭之足,受之父母;行走跳跃,何等自如?奈何愚父,将之缠缚;从此吾女,步步踟躇…”,如今深感罪恶,说自己不愿求饶,愿意将脚裹得象女儿一样小,受受用那样小脚走路的苦涩煎熬。 好比前期的诗词都只能算是散兵游勇,到了后期,诗人的新意越来越向主旨列队。每一首诗词都说:我从前没有体会过母亲和妻女们为裹脚所忍受的疼痛,也不懂得裹脚陋习给朝廷带来的巨大损失;如今既然好不容易明白过来了,希望朝廷让她们解开裹脚带,以便她们能做更多的家务活,喂更多的鸡,种更多的菜,养育更强壮出色的儿女,好为朝廷贡献更多力气、更好人才。 军机们则每天被三百名诗人不断地催促,还接到那些去过“裹脚诗馆”浏览阅读的人们雪片般的投书,要求他们递奏折,提议朝廷废止裹脚这种损人不利己的陋习。 于是军机们不能犹豫了,他们似乎忽然也变成了诗人,现在提到小脚就眼眶湿润,将这奏折写得情文并茂,好似的确情真意切地在为全大清朝的妇女女童们请命,请求免除她们的深切痛苦,虽然这痛苦,他们曾经无视了几百年,并且歌颂了几百年。
太后接到奏折后,立即准奏。所以今天懿旨一出,三百名小脚诗人的脚,和大清朝妇女们的脚,一同得到了释放。 原来如此。咳,缠足这种明眼人一望便知不划算的陋习,也不知为何会延续几百年;就是家里面养头奶牛,有人会舍得去缠它的脚么?说起来,惭愧呀惭愧,自己的四个女儿,也听从她们母亲和外祖母沿袭旧习的安排,都缠脚了。怎么自己年轻时离经叛道,却也没有注意到这点荒唐事呢?算了,也不必后悔,就是注意到了,叫左宗棠来替大清女子放脚,只怕也成功不了。这件事情,非得太后来办才合适,才能办得成。 耳听这鞭炮声绵延不绝,回头递奏折时一定也要记得顺便奏明,让太后也高兴高兴。 说到太后,就更加要奋发查案了。 亲兵们去了赌馆,谁知缉拿了大半天,窝主邓千和却好似忽然消失了。到傍晚,左宗棠亲自带着亲兵到被封的赌馆查探,一到那赌馆门前,不禁又大吃一惊,这哪里是个“小赌馆”?怪不得王三槐对王咸镇的区区十两银子不屑一顾,象在这种地方,王咸镇的十两银子,实在是太不起眼了! 想来是因为行业特别,不能开在大街上招人耳目,这赌馆坐落在一条并不起眼的小街上,却几乎占了这小街的一半。雕梁画栋,红漆的大门上还钉着黄铜门钉,煞是威风。` 进到里面,大厅里面摆了十几张沉重的楠木描漆方桌,无数椅子凳子;二楼的栏杆正中,挂着块牌匾,上面四个飞金大字:“先赌为快”。栏杆后,就是一间间私密的包间了。 这就是王三槐的表哥邓千和突然消失后,抛下的这么大一座赌馆。 两名看守的亲兵迎上前来,撕开赌馆大门的封条,一部亲兵列在门外,一部进了赌馆,先楼上楼下的搜寻了一番,没有发现异样,这才请左大人进来。 “还有什么东西留在这里了吗?”左宗棠问道。 “回大人,今天上午搜查时,已经没有了。”亲兵答道。 “现在重新搜查一遍,楼上的包间,你们两人一组去查。” 亲兵答应了去到包厢,搜查完毕后,一位亲兵带着一包东西下来,说道,“回大人,找到了这个。” 一层包裹打开后,又是一层包裹,层层叠叠的包裹打开后,是一包串了起来的通红干辣椒,也没有什么特别,就象左宗棠平常吃的菜里放的那种。但这又不是在厨房里搜到的,就有点古怪了,亲兵们把一只只辣椒拈起来看,也瞧不出有什么名堂,既没有刻字,也没有划开后塞进纸条,只是不折不扣的干辣椒。难道有人把这干辣椒带在身边当辣椒酱,时不时吃两根?听说吃辣椒厉害的人,有的就有这种嗜好。又或者有人听说左大人也喜欢吃辣椒,送这包辣椒算是贿赂?果真如此,那也未免太小瞧左大人了。 左总棠沉吟片刻,吩咐道,“包起来,带回去。”